信息栏红标的数字从[6]变成了[7]。
骨节分明的手放上鼠标,滑动,在厚重窗帘缝隙打下的晨光里游梭,点击。
[系统消息:您已长时间未登录,为保证安全请选择是否重置密码。]
任沉木放下鼠标,捏着眉心自嘲地笑笑,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好像满不在意。SIQ网页界面图标闪烁,他面无表情点了叉。
这是一个类似于xhs的生活软件,用户可根据需要发问寻求帮助、分享生活、上传视频或创意,与xhs不同的是,SIQ的内容更集中于艺术创作,许多现实生活或新手进村、或满怀激情、或才华横溢、或难遇伯乐的人相聚于此,一起畅聊理想,一点一滴共同筑建另一方艺术殿堂。
不过再温馨的平台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是难有热度。
任沉木看了下上一次的登陆时间——10月3日——今天是10月24日......
半个多月了都,注册时间是9月,当天发了两张宝石设计稿图,后面断断续续的发......实际总共就四个帖子。
任沉木叹气,捏眉心的手变成扶额,自己到底怎么会期待是有人收藏或评论的?
不自量力。
他拿起手机,翻翻点点,视线又再次落到多日前那条匿名短信上——[你就这么认输了吗?]
任沉木扯扯嘴角,这人简直多此一举,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条信息背后的人。
姜煜。
——
“真是令人意外的结果,夺人所好倒是让我不太好意思了。”聚光灯下,被长枪短炮围住的姜煜举着奖杯,对另一头被冷落的任沉木谦恭道,“承让,任前辈。”
年轻有为,新锐翘楚,后生可畏。
一时间艺术圈所有目光都聚焦于这个青年人,喝彩、掌声、鲜花、名利——这对初出茅庐两年,才24岁的姜煜而言却早不过是探囊取物。
【新一代设计天才】
这是他在27届国际珠宝设计赛:Nature Second 击败蝉联六届冠军的任沉木后,媒体报道给出的桂冠。
向来聚焦于任沉木的灯光只一次次晃过,27岁的他茫然无措,太过强烈的光柱让眼睛隐隐作痛,他趔趄一步,再抬眼时面前是一记凌厉的耳光呼啸而来——
嘎吱......
衣柜门被风吹开,任沉木胸口起伏,躲开了巴掌,脑中却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人的怒骂。
[你这样的失败者,也配当我的儿子?!]
[我为你操了多少心!请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团队!毕生的心血都砸在你身上了!你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啊?]
[你让我今后怎么抬得起头!]
[我当年就该掐死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是凌羽不是你——!]
任凌羽。
他早逝的哥哥。十岁时逃了绘画课,带着四岁的任沉木去朝天门大桥看日落,却在回来时被一辆疾驰的卡车撞到在血泊里。
任沉木后脑发热,卡车撞过来那瞬间任凌羽护住他的手掌似乎还按在那儿。
生理意义上,他死了。
某种意义上,任沉木也死了。
年幼的任沉木发现爸爸妈妈好像突然变了,从冷漠的平静到爱怖的疯狂,原本对他不咸不淡的目光变得关注狂热,他还太小,不懂得那根本不是幡然醒悟,却是恶狼的眈眈逐逐。
他们失去了尽心培养的大儿子,认为那是放纵的错,所以变态控制着仅剩的小儿子。他是多么渺小又弱小啊,握住脖颈,死生只在力度间,等到窒息的瞬间再给一个隔着心的拥抱,巧妙地将一切解释为痛彻心扉的爱。
[你哥哥已经死了,因为你死的。]
[爸爸妈妈只有你了,只爱你。你不会让我们伤心的,对吗?]
爱。爱爱。
他就那样麻痹自己一年又一年,接受转接过来的、甚至不该属于他的“爱”,他不得不这样做。
上不完的课,花不完的图,无止无休的比较,无处不在的监控,漫无止境的责骂......
他有时也会恨任凌羽,为什么死得不是自己呢,他凭什么一死了之,凭什么把所有一切都丢给自己。
可更多时候,他想起那天桥上看见的落日,那个记忆里连面容都模糊的人,声音却那样清晰,
“橙红的达芬石,我得见过才能画啊!”
“沉木,你觉得它像哪种宝石?其实我觉得太阳就是太阳,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是不是很好看?咱俩以后常来!”
“你这个幸运的臭小子!”
所以,这是惩罚吗。
因为幸运,所以不幸;因为活着,所以死亡。
凌羽凌羽,他是凌飞的羽毛。
沉木沉木,他是沉寂的朽木。
嗡——
手机震动两下,弹出新消息。
任沉木点开,凝重的眉心舒展。
色彩斑斓的小怪在红标下坏笑,是《大耳朵图图》里的一只猫。他一直很惊奇自己第一次见到闵莜这个头像时居然就认得出来。
[MY:发来图片]
[MY:热死我了!]
[MY:自嘲熊热升天jpg.]
任沉木禁不住笑起来,点开图片,是闵莜和剧组一行人在户外堪景,取景地在海鸥岛,早上十点多太阳就已经蓝天高照了,图上一些人在玩水,角落里几个人拿着剧本在商量,闵莜大大的笑脸出现在照片右侧,戴着编织镂空大草帽,右手还比着耶。
[。:注意防晒补水,忙完了找个阴凉处休息。]
任沉木发完,思考着这样是不是太敷衍,又发了句。
[。:你辛苦了。]
“噗哈!”
坐在折叠椅上的闵莜笑得花,不,草枝乱颤,引来周围人频频侧目,旁边正用沙子把涂宣鞋子埋起来的乐书宁闻声立马站起,八卦警报一级戒备,凑过去好奇地问,
“谁啊?”
闵莜一把捂住手机,歪了下身子,忍住笑正色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嘿!?”乐书宁一拧眉,“咱俩到底谁大谁小?你再在这儿装?”她作势就要去看闵莜手机。
闵莜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推开乐书宁,告饶:“好了好了姐,我错了,做你的复仇大计去吧!”
乐书宁这才罢休,冷哼一声继续埋鞋。
闵莜捧着手机又回了几条,刚点发送另一头就有人在喊。
“闵编在哪儿?这儿有处地方对不上啊!”
“在这儿!马上过来!”
闵莜把手机揣进裤兜,缝隙里灌了一大口水,三两步跑过去。
任沉木盯着聊天框,好半天没收到回应,不禁疑惑,难道回错话了?不应该吧,这挺中规中矩的啊。那难道是太正经显得太说教?
他鼻头浅浅呼出气,慢慢往上翻着聊天记录。
微信是八月上旬加的,但起初都没谁发消息。其实最开始两人的聊天记录在短信里,那个任沉木“偷来”的电话号码,从陌生邻居到熟悉朋友的第一步。那晚过后第二天一早,任沉木就受到了闵莜的好友申请。
[MY:我是闵莜,311室住户。]
任沉木还没反应过来就点了通过,有点懊恼于居然让对方来加他,明明是他先问有没有熟一些的。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问出那句话?真喝酒喝蒙了?
整个八月的聊天记录都屈指可数,从前不觉得,现在看着却让任沉木觉得,他们这可一点儿不像熟一些的样子。
九月起对话框才慢慢增多,任沉木想,大概从那碗饺子开始。
他们聊得很杂,从今天吃什么到明天多少度,从灵感采样点到稿纸设计图,闵莜会和他发校园里两只夺食的小狗,路上遇到的奇怪的树,以及对剧本修修改改的字数变动,他常常为此崩溃啊啊,或开心哈哈,他也常问起Ruby情况,任沉木会给他发Ruby的近况图,对他发来的小狗和树积极回应,在闵莜欢喜时夸赞,在闵莜失意时鼓励。
十月开始跟组进行影片筹备,闵莜跟着到处跑,聊天框的对话很少再绿白交织,更多的是白色一堆,绿色一堆,长长短短像是方块游戏。
闵莜不爱发朋友圈——任沉木从前还怀疑过是不是自己被屏蔽了,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后来才慢慢清楚这一点。不过他喜欢跟朋友分享生活,常常发来各种美食、风景、各类可爱或古怪的事物,任沉木一一回应。
这令任沉木有些感觉亏欠,除回应之外,他给不出任何东西。
他的生活就是这样陈俗又平淡。
当然,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对闵莜而言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因为闵莜不只给他一个人发过那些图片——他很清楚这一点——连串的信息常常蜂拥而来,手机叮当响个不停,他没什么玩手机的习惯,巧的却是每次拿着都能刚好收到消息,看着飞快闪烁的聊天框,这是显而易见的多选转发。
这很正常,他想,闵莜是单纯阳光的人,他对他,就同对这个世界一样......也不对,在闵莜的眼中,他和这个世界都还是一体的,连划分都没有。
太阳都是这样不偏不倚、公正无私地照耀着每个人。
[。:你辛苦了。]
聊天翻到最后也最新的那条,他落在了地上。
你也辛苦了。任沉木在心里对自己说,跟孩子一样的人暗自计较这些,真是活回去了。
他最后看一眼聊天框,已经过去四十几分钟了,还是没动静。
肯定是在忙,还是不打扰的好。他想。打算暗灭屏幕——
嗡!
突然回复的消息让任沉木忍不住想,这是什么新型逗狗游戏吗?
闵莜之前发过很多自己拿火腿肠逗小狗的视频,他总是在小狗们围上来时又抽回,等它们眼巴巴瞧着他又把吃的递过去,像是土耳其雪糕一样狡猾。有一次逗得过头了,被一只可卡犬咬了手,聊天框骂骂咧咧哭嚷嚷了整片屏幕,说着“坏狗再也不喂他了!”,结果下次还是追狗屁股后面求青睐。
任沉木不过思考几秒,整个聊天界面就已经滚了一轮。
不会又是群发吧?任沉木无可奈何笑着往上翻。终于到了最上面新发的那条,定睛一看,嚯!居然不是!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任沉木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那是一丝难以言表的惊喜,混合着莫名的窃喜与得意。
[MY:对不起orz!!!]
[MY:不知道怎么网断了消息没发出去 【大哭】【大哭】]
[MY:发来图片]
[MY:此图为证,天地良心我真的回你了!]
[MY:我晕!什么破网!]
[MY:喂喂喂?你还在吗?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回你的【裂开】【裂开】]
[MY:快理我一下,求你了!我的良心要炸掉了......!【可怜】]
[MY:乌萨奇憋气jpg.]
[MY:我会一直憋气直到你理我。]
[MY:乌萨奇涨红脸jpg.]
[MY:真的不理我吗?你还有十秒。(憋气版)]
[MY:乌萨奇气绝jpg.]
[。:我在。]
*回复“喂喂喂!你还在吗?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回你的【裂开】【裂开】”。
另一边正在输入“你这个狠心的入”的闵莜被突然弹出的白色信息框吓一跳,还没等反应对面就也连珠炮似地一条条回复。
[铃木大人:没事,你又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回复“对不起orz”。
[铃木大人:好的,我理解,真的没关系。]
*回复“不知道怎么网断了消息没发出去 【大哭】【大哭】”。
[铃木大人:我的错,理你,当然理你。]
*回复“快理我一下,求你了!我的良心要炸掉了......!【可怜】”。
闵莜看着,傻笑起来,好想立刻马上发个视频——“家人们谁懂啊!发出的消息被人一条一条回复也太幸福了吧!”
他抿唇,矜持地回了个“哼”。
可惜这个矜持面具还没戴上两秒就破功了。
[铃木大人:为什么这样备注?]
*回复“图片”。
“嗷啊!”闵莜原地跳起——忘记把这个截掉了!
“您又怎么了?”乐书宁愉悦地看着涂宣到处挖鞋子,问道。
“我破产了......”闵莜灵魂出窍淡淡道。
“啥?!”乐书宁惊恐地回头,嘴里的吸管都掉进被子里,“真的假的?”
“尊嘟。”
“......少装可爱。”乐书宁重新咬住吸管,谨慎地开口,“咱俩五五分还作数吧,我可没钱垫付。”
“不用担心,”闵莜转过头,乐书宁觉得他的脸要惨白有惨白,要神色有惨白,“钱没事。”
乐书宁心中的大石落下,“那就——”好。
“破产的脸皮。”闵莜气若游丝,活人微死。
哈?
任沉木手指在桌上滑过,看着那张澄清+罪状图。
【铃木大人】
——10:42——
[MY:你好正经啊hhhhhh](红色感叹号)
[MY:像个老干部,有种严肃的搞笑感。](红色感叹号)
[MY:特别可爱(bushi)](红色感叹号)
[MY:鬼脸jpg.](红色感叹号)
熄灭。按亮。再熄灭。
房间内,一点轻笑一下下响起。
任沉木仰靠在座椅上,手背盖着眼睛,唇角弧度越来越大,拉动整个面部肌肉都在笑。
信息铃声再次响起,任沉木撑着侧脸,眉眼低垂,解锁屏幕眸光闪动。
[小怪猫影:红温乌萨奇jpg.]
[小怪猫影:没啥意思,就是当时打算备注邻居沉木,然后一想这不就是邻木?!邻木不就是铃木?!脑子三转五跳又想到名侦探柯南里那个铃木史郎,感觉你们有点像......就一点点!]
[小怪猫影:铃木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哭】]
[。:行吧,下不为例。]
任沉木回完,默默在心里补充,大人不记小猫过。
[小怪猫影:胡萝卜跪谢jpg.]
这又是什么动画片?
任沉木点开表情包,得到解答——暹罗厘普。
[。:【破涕为笑】]
[。:不用谢,我也给你备注了。【偷笑】]
[小怪猫影:啊?是什么???]
[。:先保密。回来给你看。]
[小怪猫影:好——吧——(太过分就打4你)]
[小怪猫影:哎呀有人叫我呢!一会儿聊!]
[。:好的,快努力工作吧,祝你成功。]
闵莜拿着防晒噗呲噗呲到处喷,抽出未被沾染的小拇指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打字。
bai——[铃木大人:也要注意身体,受不住了别硬撑。]
bai——[铃木大人:粉红兔子加油ipg.]
[MY:白白~]
天哪!这也太崩人设了!
闵莜没忍住截了屏,目不转睛又看了几遍,直到祝晨风中气十足的吼声传来才赶紧跑过去。
“来啦——!”
少年奔跑的身影画出海天分界线,欢脱的声音传遍沙滩,每一缕发丝都在飞扬。
兜里的手机叮咚,只一下。
[铃木大人:闵莜,你也特别可爱。(zhende)]
任沉木合上手机,随手打开桌下抽屉,里面赫然是一叠绘图纸。
他拿出一张空白的,铺在桌案上,从笔筒里抽出几支笔,又打开手机向上翻和闵莜的聊天记录,找到那张沙滩的图,细致描绘。
中午的阳光已经爬上窗台,倾斜着冲进房间,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然而温暖的他清晰感知到,光柱落在他的身上,恰似今日好滋味。
落在侧脸的阳光让额头慢慢沁了汗,从眉眼移动到耳朵,室内静静等待良久,终于,他放下画笔,弹去废屑,轻轻吹拂。
任沉木将画举起,对着阳光,一瞬间好像海浪在翻涌,空中漂浮金色的纤尘,其他所有人都化作空中鸟、天边云,独闵莜的脸鲜活出现在他面前,摆着胜利手势,将一切希望握在手中。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拉开夹层将画小心地放进去,准备盖上的时候又停住,将盒子彻底打开,把里面的画全部拿出,不是特别厚却也绝不浅的一叠画纸——
闵莜喂过的每一只小猫小狗;
那棵奇怪的树,他查到那是榕树,不过长歪了形状,像一个扭曲的爱心;
闵莜拍摄的锦鲤湖,以及那只夜鹭,看到闵莜朋友圈抱怨没拍到清晰照片后他有时间就会去湖边,总算被他碰到了一次;
还有各种景点打卡图,堪景发来的照片等等。
哦,还有一张素描,一只洁净修长的手捧着一只马克杯,杯里的水投射着一只猫的影子——尽管杯子是他自己设计的,却是实打实让他意外的——那天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并不需要刻意雕琢,一束光的投下同样会有一只猫活起来。
任沉木从其中抽取几张,没有暴露任何有关闵莜信息的画,拿出手机拍照,又扫描,来回比对半天,各选了几个效果好的拍照上传。
[系统提示:您已完成发帖,经验值+3]
他再次将画妥善安置好,放进抽屉,又从另一边的书架拿下平板,打开GDSJ APP,里面静静躺着一颗灰色宝石——事实上它是一颗祖母绿雕琢设计底图,如若创作的人再不来,那它可就真的蒙尘灰扑扑了!
所幸一切都不晚。
[你就这么认输了吗?]
任沉木点亮屏幕,窗外有一片秋叶落下,等待隆冬后新春的抽芽。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