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你知道现在现在几点了吗?
任沉木倚靠着门框,看着来人似笑非笑。
对门的好处就是方便敲敲门,朋友的权力就是随时敲敲门。
闵莜睡衣随意挂在身上,脚下撒着灰白色拖鞋,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
“要不要一起喝啤酒!”
*
闵莜看到任沉木消息时已经洗完澡暖烘烘窝在被窝里了,他今天好累哦,沾床就想呼呼大睡——可在看到任沉木消息的那一刹——“我被录用了”——好像某种程序的开始键被突然按下,所有的疲倦都被席卷扫空。
他近乎机械地掀开被子冲出门,哒哒哒哒下了楼,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又踩着拖鞋风风火火上了楼,站在灌风的楼道里,理智好像被吹回来了,抬手敲敲门,等待是与否的判定。
然后等待了0秒——
*
“怎么这么晚还把人拉出来喝酒啊?”
任沉木扣住拉环打开啤酒,二氧化碳一股脑冲出发出“哧拉”声,催动人的心情膨化。
两人坐在路边的梯道上,世界暗沉,昏黄的路灯垂直打下,从街道一端延展到另一端,像一排陈旧的珍珠,他们一颗一颗数,直到在视线尽头消失。
闵莜摇晃瓶身,感觉自己也被酒水充盈,只要有人戳一下他、说一句话,甚至是眨一下眼,他就能立马氧化喷发。
脸上好像有点发烫,热的吧,他拿起啤酒用外壳贴着脸颊降温,摇头晃脑看着任沉木,声音有种被软化的腻乎,像指尖融化的枫糖:
“我没有拉你。”
我只是发出邀请,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而且,一点也不晚,”他掏出手机指着时间给任沉木看,昏暗中的光源就这样忽然出现,把人的脸照得白亮。
22:45
“还没有过零点,我在今天看到的,今天的快乐就要在今天回应你。”闵莜捧着啤酒,第一口很小地嘬,舌尖尝了一点点,他眨眼看着任沉木,强调重复,“一点也不晚。”
任沉木忍俊不禁,竟然有去捏他脸颊的冲动,不过这个忍住了,他道:“过了零点也没事,明天是新的开始,只要你回应,什么时候都不晚。”
闵莜从鼻息间溢出笑,他身上裹着任沉木的羊毛大衣,因为里面穿的中袖睡衣小臂挨着袖子有点奇怪,他索性懒得穿,就像套麻袋一样套着,高领像高墙一样围住脖子和一点下巴,他眉眼弯弯,在微弱的光照下也清晰可见:“恭喜你,以后越来越好啊。”
“谢谢。”任沉木给他把下巴处的领子理顺,又将两边没有穿的衣袖绕到没有胸前,打了个松散的结,将衣服拉紧,“真的借你吉言了。”
“这样好丑。”闵莜撇着嘴要解开,却被任沉木拉住手。
“谁叫你穿个睡衣就瞎跑,不然你把扣子扣上就不系上了。”
“那不行!像cos杨过。”闵莜犟嘴。
任沉木禁不住逗他:“你这是罪过,杨过是独臂英雄,回去再把《射雕英雄传》熟读背诵。”
“你今天好刻薄。”闵莜缩缩肩膀,很不高兴,“果然男人成功了就会变坏唉——阿嚏!”
尴大尬......
闵莜抢在尴尬前先发制人,飞快道:“而且你这还没飞黄腾达呢,等以后走上人生巅峰了指不定怎么忘本,说不准视我为你光辉人生的污点,恨不得与我恩断义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天南海北再无瓜葛——”
任沉木伸手捂住了他叭叭个不停的嘴,嗔怪道:“瞎讲什么呢!怎么可能!”
真刻薄的人还搁这儿说他刻薄,没天理。
闵莜的声音含糊不清,“唔——我瞎说我瞎说,快松开我——”
掌心传来嘴唇翕合的触感,很柔软,任沉木触电般抽回手,说:“果然是编导专业的高材生啊,随便开口就是一部大型狗血剧。”
闵莜这下感觉嘴唇也发烫,捂的吧,他灌了一大口冰啤酒,含着消热,又给脸整烧了,一路蔓延到脖颈都染上绯红,“你也不遑多让,嘴跟管制刀具一样——阿嚏!”
闵小莜颅内爆炸:不是吧阿sir,放过我吧/(ㄒoㄒ)/
任沉木这次没笑他,也没再给他freestyle的机会,眼疾手快抽走他手里的冰啤酒,道:“今天先别喝了,晚上温度低,受凉了会感冒,感冒了要吃药。下次陪你喝尽兴。”
怎么跟忽悠孩子一样。
闵莜没回话,缓慢眨动眼睛,刚爆炸的脑子还没法作出反应。
鬼使神差地,任沉木伸手握住那只被他抽走啤酒僵在原处的手,捏了捏,低头俯身以一种商求的姿态回视闵莜:“嗯?好不好?”
得,这下跟哄孩子一样了。
啤酒的气体回涌上闵莜鼻头,他嗯哼地出了口气,用浓重的鼻音算作回答。
任沉木欣然,佯作无事地抽回手,还没说什么就听到闵莜道:“为什么你的手这么热乎?”
闵莜真的搞不懂,明明两个人都坐在外边,明明穿得更厚的是自己,明明都拿着冰啤酒在喝,任沉木还比他拿的时间长,为什么他的手掌会更温暖?
可是这样问出来也太诡异了。
闵莜把手缩回衣服里,这样应该也会热乎起来吧。他祈祷着任沉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或者假装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今晚注定事与愿违——
“冷吗?需要帮你暖暖吗?”任沉木问,伸出了手。
闵莜隔着衣服推开他的手,催促道:“哎呀我又瞎讲的了!快快快收回去,小心给你也弄感冒了!”
任沉木收回手,没强求。
闵莜把脸埋进领子里,大码的衣服将他身体整个包裹,像只鸵鸟。酒后膨胀的热气一股股涌出,被阻隔着出不去又回扑在脸上,闵莜消散的困倦似乎卷土重来,靠近零点的时刻,他又开始回想二十岁这普通的一天。
“睡着了吗?”
也许真的过了很久,也许真的睡着了那么一瞬。
闵莜置身轻柔的云间,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任沉木的声音。
也许是他。
“睡着了吗?”
哦,真的是他。
任沉木没得到回复,以为他已经睡了,手伸出又收回,最终还是伸出,谨慎地靠近他左肩,想着怎么不把人弄醒地带回去。
“我带你回家,你家。”他小声地说,欲盖弥彰。
“任沉木。”
虚揽住的人没有抬头,还是一副蜷缩姿态,倒是好心的人一惊,把人放稳后收回手,说:“把你吵醒了?抱歉。”
闵莜终于抬起头,整张脸都闷得通红,疲倦地眯着眼,哑声道:“没有。没有睡着。”
“那要回去吗?”任沉木问。
闵莜像个故障的机器,卡顿又僵硬,他拿出手机再次看了看时间——2034年9月30日00:14——终于神经松弛地长出一口气,将所有浑浊吐清。
他懒散地靠在墙边,说:“零点过了。”
我没有把糟糕的情绪留在你的昨天。
“嗯,”任沉木不明就里,他担心闵莜靠着墙着凉,伸手想将人拉起,“快回家好好休息吧。”
闵莜很给面子地站起来,无厘头地又说了一遍:“恭喜你。”
任沉木笑着,温柔回应:“还在计较啊?好了你没瞎讲,是我做的不对,是我说话刻薄,好了吗?”
“你想睡觉吗?”闵莜问。
“不。”潜意识告诉任沉木不要。
“真的?”
“真的。一点儿也不。”
闵莜顺着拉住他的手臂向上扣住任沉木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地开口:“那我,要开始,倒苦水了。”
他停顿一秒,决定打个预防针:“要是没忍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你......哎随你,怎么都行,别走就行。”
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太累了。
就听我说完吧。
任沉木拉住他的手,同样恳切地说:“好,你想说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但我们先进屋好吗?外面这么冷,话都冻地说不利索了是不是?”
闵莜仰头,克制那比倾诉先一步来的东西,闭眼用力点头。
任沉木走在前,右手在后牵着闵莜的手,开灯将人带回家,轻放在沙发上,结果闵莜根本没坐,破罐子破摔地直接仰躺,拉高大衣挡住脸,任沉木只看见布料在颤抖,传来断断续续,克制压抑的低泣。
任沉木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
良久,房间里唯一的那点动静也停下,闵莜手指拉下大衣露出脸,红着眼睛坐起来。刚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缓慢适应着灯光,等他恢复清明时,看见面前是任沉木递来的纸巾。
“谢谢。”闵莜接过纸,却没有擦,就攥在手里。
这样浅薄的纸也带有余热,他掌心的温度好像永远不会消减。
“喝点水,声音都哑了。”任沉木又递来水,“喝完了慢慢说。你想说就说。”
深夜寂静的扼喉感开始聚拢,无形的手快掐断他的脖子。
闵莜忍下想呕吐的难受,反复呼吸确保自己能完整清晰地表达:“今天,真的是很抓马的一天。”
“嗯。怎么了?”
闵莜仍旧垂着头,他不敢抬头,只要一看到任沉木,他就只想哭泣了:“你,你不要讲话。”
更无理取闹了,声音也不行。
任沉木没再出声。
闵莜却也没继续说,他焦虑又痛苦地摸索,想找到话语的依附物,以此支撑自己获得较高的情感颗粒度。
任沉木想握住他的手,却一遍遍遏制住这想法与冲动。
这是否是个好选择,谁也没把握。
他在利弊对错中权衡,再一次将膝上握紧的手放开,没等下一个呼吸又马上握紧——却被闵莜抢先一步。
一只明显更小的手靠近他微张的手背,他转过手,手心向上,交握,上下掌纹相贴,温度交融,分不清谁将谁拉出漩涡。
“冷,帮我暖暖。”
不违心的回答原来这么痛快。
任沉木握住闵莜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完全拢住,将温热毫无保留地给出。
掌心的温度融进血液,迅速扩散到闵莜全身,从左右心房流进,让那颗超负荷的心脏找回生命的节奏。
“今天,不对,是昨天,”闵莜再次开口,将茫然与伪装丢弃,“我去了涟依娱乐。”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的准备,那没什么,谁都会经历失败的。”可是绝不能是肮脏的算计。
“但令我很惊喜的是,祝导同意了,他甚至将我加进了编剧组,我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他说他很喜欢我的作品,我以为这就是原因。合同我看了下没什么问题,就签了。”
那支冰凉钢笔好像又出现在他指间,落笔名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像打在他脸上一记记响亮的耳光,闵莜不自觉将任沉木的手握的更紧,贪婪又更贪婪地索取。
“可是,不是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不该是现在这样......”闵莜猛地抬起头,倔强的眼睛里带着不甘与憎恨,这是任沉木从没在这双漂亮眼睛里看到过的情绪,“他们骗我!做局骗我!”
他不再害怕对视,不再拒绝回应:“他们早就内定好了主角,就是想骗我签了合同拿到剧本版权,还要装模作样演一出公平公正的戏,呵,你说,这是不是很恶心?!他们是不是很恶心?!”
“是,但你不一样,你是干净的。”任沉木温声安抚。
那对明亮的欧泊融化了,他也不再逃避看着任沉木哭泣,甚至是蛮横地让他看清自己的眼泪。
这并没有不堪,他的眼睛没有糜烂的欲望,他还是会对不公丑恶作出反抗,他不要躲开,他没有被吞噬,从来没有!
是干净的。
“嗯。”闵莜很轻地应一声,那双流泪的眼睛又弯弯地笑起,“我和他们才不一样。我直接砸了他们的场子。”
闵莜眼睛里映出任沉木的脸,笑意很轻松就也到了他的眼睛。
“沉木。”
“嗯。”
“我是不是很勇敢?”其实我很害怕,可我还是那样做了。
“当然,你一直很勇敢。”
“所以,勇敢的人会得到奖励。”闵莜说着,眼睛亮了亮,“就在我砸完场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有个女生闯进来了,她说,‘我想试试’。”
闵莜没被握住的手伸出两根手指:“说了两次。”
“所以我立马就知道了,她是跟我一样的人。”孤注一掷的死路也要闯一闯。
“她真的很厉害,演的超级好,我想,幸好我前面忍下来了一会儿,不然就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就是我的奖励。”闵莜将另一只手放过去,说,“这只也要。”
“好。”任沉木双手拢住闵莜的两只手。
好像套娃一样,两只手都热乎乎的。闵莜看着,莫名地想,原来勇敢的人会得到不止一个奖励。
“所以你定下她了吗?”任沉木问。
“嗯......”闵莜顿了顿,说,“算吧,也不完全。”
“我觉得是她自己定下了自己。他们原定的女主是合作方的大小姐,人直接被气走了,走之前还叫我等着瞧,那些导演制片人也全都不同意。”闵莜以为这是焦躁不安的根因,是迷茫害怕的源头,此刻却觉得,说出来也不过如此,坦然道,“我才不管这些,就认定乐书宁了,不是她我就赔违约金不干了,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向那帮骗子低头!被驯服的人才没资格决定我剧本的女主角!更没资格成为!”
任沉木猜到乐书宁就是那个女生。他食指在闵莜手心挠一下,表示回应和赞许。
“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我们签了对赌协议。”
任沉木愣住,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哭得像小孩的青年人有这么大的胆量,可他看着闵莜执拗的眼神,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啊,善良又积极,务实又大胆,憋着一股劲儿往前冲,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硬是要给它撞破。
“赌了什么?”任沉木还是有点担忧。
闵莜一脸平静地说出条件和代价,固执地看向任沉木:“你,觉不觉得我很冲动很傻?”
任沉木摇摇头,回答:“当然不,你真的,非常非常勇敢,那个女生也是,你们都是有梦想、敢拼搏的人,”他想了想,继续道,“我可能表达得不是特别好,我想说的是,你做了最正确的事,这就够了。这世上很多人连爱自己都是畏缩的、自私的,鲜少有人敢为自己搏一回,赌一把,所以,无论结局如何,你本身就已经完美诠释了这个剧本的内核,至于其他的——”
“我们都在。”
你并不是孤军奋战,并不是踽踽独行,你的家人、朋友、朋友中的我,所有爱你的人,都在。
所以,更勇敢地走下去吧。
酸涩又翻涌到闵莜鼻尖了,却与先前不同,他应答一声,释然道:“那我说错了,是我先忘本了。”
“其实从我答应下那个赌约开始,我就觉得自己疯了,脑子里就一直处在混沌状态,我反复反复地想,我后不后悔,答案每次都确定无疑,我不后悔。可是,我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独当一面并不容易。
天性的美好让他面对现实世界的险恶时慌乱无措,悲愤无限扩大吞没理智,忘了身边与身后无数默默支持的人,好像一个人被遗弃在荒岛;夜晚短暂的乌托邦却将爱的天性激化,他没法再忍耐,退无可退,自揭伤口在痛中探求抚慰与新生。
“我很努力去活成,20岁应该有的模样,所以,当我做出一些,幼稚又莽撞的行为时,我感到惶惶不安,却又下意识避开帮助。”闵莜吸吸鼻子,一滴微小的泪珠顺眼角偷偷滑过,“我要证明自己是个独立的大人,却好像变成了一个专横的独裁者,然而现实又并非如此。”
那些守护的人仍旧温暖着他。
忽略爱就能摒弃爱吗,摒弃爱就能做一个刀枪不入铁石心肠的英雄吗,做这样的英雄就能趟入世界的浑水吗。
事实上闵莜连第一条都做不到,从任沉木握住他手那一秒,他就注定忽略不了,他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他与生俱来发现爱的眼睛,他天赋异禀爱人的能力——让他及时跳出了时间的陷阱,绕开岁月的荆棘。
闵莜拿出手,回握住任沉木,就像雏鸟反哺:“我现在不觉得自己疯了,我选择认可你的观点,并坚持。”
任沉木想起闵莜曾说自己30岁时还是要做一个鬼火少年,他那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自由洒脱,现在却顿悟,人生的道理谁都懂得,然而禁锢每个人身体的锁链,只有人自己能发现。
他庆幸自己是那个帮闵莜解开枷锁的人,将那句话珍重奉还:
“恭喜你。”
深夜时分,再不安睡就到了早晨。
哭泣凝视对望的眼睛终于阖上,屋内两人就在沙发上依偎入眠。
如果窗外恰好有风,如果窗台恰好有一本《米开朗基罗传》,那它定然会被吹到那页——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