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川,你又来了。”
新叶福利院院长曾薇笑容满面迎上前,江原川冲她颔首微笑,说:“带了个蛋糕,分给孩子们。”
“哎哟你真是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东西。”曾薇热络地拉住他的手,对身旁的一个小男孩道,“小元,去叫朋友们出来,好好谢谢江叔叔。”
“好哒!”小元捂住嘴巴笑着跑开,隔老远都能听见他兴奋的声音。
“江叔叔又来了!这次带的蛋糕——”
曾薇捂嘴浅笑,拍拍江原川手背:“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江原川也勾唇回应,笑意却很浅薄,眼底藏着疲倦的秘密:“我也很喜欢他们。”
他今日没有带口罩,瓷白的面容暴露无遗,薄唇淡红轻扬,下颌流畅锋利,穿着藏青色风衣,领口一边被风吹起挡住修长的脖颈,长身鹄立,垂下眼帘时像一个忧郁的诗人。
院长正打算说什么,小元就已经带着一群孩子跑来了,孩子们欢快地围住江原川,一口一个“江叔叔”甜甜地喊。
江原川将蛋糕放在石桌上,打开包装:“今天给大家带了蛋糕,”他侧过身好让垂涎欲滴的小朋友们看得更清楚,“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小朋友们异口同声,乖乖排好队,等护理员阿姨分蛋糕。
看孩子们一个个捧着蛋糕吃成小花猫,曾薇眉眼笑弯,眼角的细纹浮现。她转过头,问完先前打算问的话:“小川,是有什么心事吗?”
江原川些微诧异地偏过头,似乎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曾薇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浅笑,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你有什么事是瞒得过妈妈的。”
是了,他在这里长大,是曾薇一手奶大的孩子,哪有孩子骗得过妈妈的?——所以有些话才那么难以说出口,把身体都异化成刺,谁靠近,谁就血肉模糊。
他抿唇,沉默两秒开口道:“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什么?”曾薇急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是有什么事情吗?”
“嗯。”江原川点点头,拨开额头长到挡住眼睛的刘海,“我要出国了。”
“那以后……”
“以后不一定回来。”
“……好吧。”曾薇垂在裙边的手握拳又松开,“是去哪里?”
“不固定。我提交了无国界医生岗位申请,组织已经批下来了,十天后就走。第一站是坦桑尼亚。”江原川说着,将身侧的挎包拿到面前,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没有抬头看曾薇一眼。
事实上他想看也看不见。
曾薇将头转向另一边,鼻子泛酸,抿住嘴唇用力睁大眼睛,手指死死抠住裙摆,她无法忍受地张开嘴,无声呼出几口气,再转过头时神色没有异样。她说:“你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妈妈真替你高兴。”
江原川翻着手上的资产转让合同,还是没有看她,开口时声音格外沉闷:“嗯……谢谢,妈妈。”
曾薇再也克制不住,捂住嘴眼泪像决堤的河水。
江原川确认完,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这是我的个人财产转移,勉强当作这么些年来养育之恩的报答,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曾薇捂住脸泣不成声,“你这个混小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高考非要报省外的大学,生病受伤了自己硬抗,跟个男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要了,分手了又跑回来,现在又是说走就走!”
她双手埋着脸,双肩颤抖,声音哽咽:“你连自己……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还总是要往外跑……你走!你这个白眼狼你走!”她伸出一只手朝江原川挥赶,又好像在挽留,“你走!我养不熟你,也不要你的钱,走了就不要……”
她实在说不出那样绝情的话,可她的儿子怎么就能对她这么狠心?
江原川攥紧合同纸页,用力闭了闭眼,如鲠在喉:“……对不起。”
回应他的是曾薇哑声的低泣。
“叔叔,”一个小女孩抓住他的衣角,江原川低头,小女孩手里正拿着一张照片,“这是你的吗?”
“是的,谢谢佳佳。”江原川接过照片,想来是刚才拿东西时不小心掉了。
“不客气!院长阿姨说,捡到别人的东西要及时归还,这叫拾金不昧。”佳佳笑着说,脸上还挂着奶油。
江原川有一瞬的晃神,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年轻的曾薇将他抱在怀里,讲着这些故事道理。
他给佳佳擦干净脸,在她发顶揉了一下,递过去一颗糖温柔地说:“阿姨说得对,你也做得很好。所以要好好听阿姨的话,嗯?”
不要像他一样,老让她伤心。
佳佳接过糖,扬起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又道:“叔叔,照片上另一个男生是你朋友吗?好帅哦!”
江原川看了眼照片,淡笑:“嗯,朋友。”
佳佳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护理阿姨打断了。
“小朋友们,吃完蛋糕要来洗手哦!”护理员阿姨在门口唤道,零零散散的孩子们纷纷跑去。
佳佳朝江原川挥手,道:“江叔叔再见!下次一定要跟我讲完!”
江原川也朝她挥手道别,轻声道:“再见。”
他转过身,想安慰曾薇,却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伸出的手只能收回,拿着合同静站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放在了长椅上,从那棵和他同岁的山茶花树上折了一枝花压在上面——就像他少年时惯做的那样。
江原川背好包离开福利院,跨出门的那一刻又转头深深地烙印它的样子。
[小川:再见,妈妈。]
站在阳台的曾薇收到消息,静静望着江原川离去的背影。
天哪。
她从鼻头轻笑出来,眼泪又开始簌簌地落。
那个抓着她裙角要抱抱的孩子,居然要一个人去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
次日早晨。
[ZS官方旗舰店:您有一份订单地址需确定。]
任沉木点开消息,再次核实下单原石品种规格,确认收货地址。
[ZS官方旗舰店:地址确认完毕,您购买的商品将在48小时内发货,预计12.7号送达。]
任沉木返回桌面,鼠标移动点开SIQ,对早上刚上传的定稿三视图进行细致排查,看看有没有网友提出改进的地方。评论区留言很少,而且并没有太多提出建议的,大多是和往常一样的夸赞,诸如“老师好厉害”“这才是国宴”“跟着老师吃饱饭”此类的话。
任沉木看着有趣,还保存了很多梗图。
行吧,那看来是问题不大。
任沉木放松一口气,正打算返回,私信箱突然弹出提示——[青苹果发来一条消息]。
[青苹果:恭喜老师完成稿图【鼓掌】【鼓掌】]
任沉木回了句“谢谢”,对方立马又发来信息。
[青苹果:面包老师最终决定的是哪种嵌合方式啊?【好奇】]
任沉木心下疑惑,这人好像一直很穷追不舍,但也没疑心太多,想着或许是这条路上的同行人,互相学习交流也是正常的。
[全麦面包:打算要悬浮镶。]
那边这下又很久没回复,好半天才发来一句。
[青苹果:好的!谢谢老师!]
[全麦面包:不客气]
那边没再回复,任沉木返回GDSJ画图软件,自己又开始排查细节,电脑光将他的脸照得发白,黑色的眼珠格外亮,随着稿图变化滚动,右眼又隐隐作痛,他随手拿起一旁的眼药水滴入,缓了半分钟又继续看图。
然而这次却没像之前一样短暂止住痛,灼人的泪水开始不受控地冒出,双目好像被神经撕扯,他看到的画面出现重影,逐渐扭曲跳跃,任沉木慌忙起身找药,却因为看不清只能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前行。
“Ruby。”他喊着自己的小狗。
客厅里的躺在地上Ruby如有所感,闻音急匆匆跑到卧室,用爪子扒拉开门,看见任沉木正伸直手臂四处摸索,小心翼翼往前走。
“汪!”
Ruby叫了一声,赶紧跑到任沉木身边,叼住他的裤脚往外走。
模糊的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红色,任沉木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在Ruby的牵引下慢慢走,他的眼睛好像变成了锥子,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被人狠狠钉在里面的,重影越来越多,整个眼珠都在不断膨胀挤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视线变得越来越黑,幼时被关小黑屋的记忆忽然袭来,他呼吸加重,连脚步都变得沉重,Ruby在一旁急得转圈,焦急地叫个不停,任沉木只能继续往前走。可是真的太难了,就像在百鬼夜行里穿梭,浑身冒着汗,每一步都是生死命数。
“汪汪!”
任沉木听见Ruby的叫声,一着急往前快走两步,却不慎被门槛绊倒,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就像“啪”一声电闸关闭——
他看不见了。
那个人怎么回事?
闵莜看着绿幕右边的人,都开始拍了怎么还站在那儿?戴着帽子也看不清脸。他转头,打算喊旁边的工作人员把她支开。
“那里……”
“闵编~”Guy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
闵莜回身,看见刚拍完上一场的陈昭禹悠哉朝他走来,在他身边拿了两把椅子放好,一屁股坐上去,双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冲闵莜招招手:“给我倒杯水来,要温的。”
闵莜看着他,长叹一口气,比了个OK单手拿着Guy的水杯转身去给他倒水,路过绿幕时又看了眼,却发现之前那人不见了。
应该是被叫走了,他想。
今天的拍摄地在郊外,周围没什么便利店,买的桶装饮用水,要温的还得给他烧。闵莜走到东南角后勤区,惊喜地看到那里放着几个开水瓶,拎起来有点沉,有水!他打开瓶塞在瓶口试探了下水温,热乎的,应该刚烧好,接好饮用水后又从开水瓶倒了些,他摸着杯身确认温度无误——否则某个金贵大明星又会让他重接。
老天爷……
闵莜拿着水杯生无可恋。
我也有今天,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稍不留神变狗屎——难怪人Irene跑了,能忍住伺候他这么久真乃北美铁娘子。
没关系,闵莜极力安慰自己,没关系,一星期,就一星期,七天助理一当完他就解放了。
“给你。”闵莜把水递给陈昭禹。
陈昭禹摸着杯壁,赞许地点点头,喝了一口对闵莜说:“这次兑挺好啊,看来还是要多练习。”
这语调和昨天电话里一致得贱——“既然我助理因为你跑了,那就你来顶替吧,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也不要多的,七天就好。”
闵莜闭了闭眼,几乎咬牙切齿:“快喝吧您。”
陈昭禹身上还穿着表演的西装,整个人却完全不是表演时沉郁稳重的感觉,屈膝抖腿没个正形,闵莜时常觉得他是个双重人格,台上台下随时切换。
陈昭禹喝完水,把水杯递给闵莜抬了抬下巴。闵莜接过杯子给他放好,余光中又瞄到一抹人影,他猛地转头,只看见监视器后一排导演和摄影师。
眼花了?
闵莜转身回到陈昭禹旁边坐下,陈昭禹十分自然地往他身上一倒,被闵莜用手抵着脑袋推开他,他忍无可忍:“你有个度!”
“啧,”Guy不得不做好身子,嗔怪道,“助理给你当得跟个大爷一样,靠一下都不行。”
闵莜面无表情:“嗯对不行,快去报警吧。”
Guy笑了,伸手捏了捏闵莜脸颊,被啪啪几巴掌打开,揉着被打红还是笑道:“真可爱。”
“神经病。”
闵莜并不小声地骂完,继续看着表演区,现在是乐书宁在台上,这一节是女主与男主吵架后分开,一人来到江边礁石散心,李江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又一个人孤单地回去,却脚下一滑跌到江里,挣扎到近乎脱力忽然有个人跳入水中救了她,然后李江月陷入昏迷……
“咔!”祝晨风喊停,“休息一下,一小时后拍第72场,演员调整好情绪,灯光气氛要足。”
电影紧赶慢赶现在基本上接近尾段了,一共86场,保留的拍摄素材是30个小时,后期还要砍时长,目标成品控制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内。
“终于——!”乐书宁爬起来,挽好袖子浑身湿漉漉下场,那道灰影忽然在她身后闪过。
“书宁!”闵莜瞳孔惊惧放大,猛地站起甚至迈出几步。
“怎么了?”乐书宁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但什么也没看见,鼓风机呼啦猛吹,绿幕随之起起伏伏。
她三两步跑下台子,走到闵莜身边,问:“怎么突然叫我?还有你的表情……怎么了吗?”
闵莜眉头皱地很紧,又朝那个方向反复看了好几眼,什么人也没有——可他刚刚分明看到了!
陈昭禹也起身,凑近脑袋问道:“What happened ?”
闵莜用力抓住他手腕,急切地问道:“刚刚那里,”他指着鼓风机旁边,“有个人,你看到没?”
陈昭禹被他的表情吓到,迟疑地摇了摇头。
闵莜不死心地追问:“戴着鸭舌帽,穿灰色衣服,就在那儿!”
“真没有!”Guy被抓得有些疼,拉开胳膊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啊,你老眼昏花了吧?”
几个月拍戏的相处已经把陈昭禹在乐书宁心里最初的印象彻底粉碎,她果断站在闵莜战队,不高兴道:“没有就没有,就问问嘛!要花也是你先花,我们闵编年轻着呢!”
女人真是够无理取闹的。
Guy随意嗯嗯啊啊两声,继续坐下玩手机。
闵莜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看着乐书宁认真道:“我去问问祝导有没有什么闲杂人员,你还是小心些。”
乐书宁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能有什么事,”她扯着身上的湿衣服,“我先去换衣服,一会儿见。”
“嗯。”闵莜点点头,眉心还是没松开。
*
“师傅,在前面路口停车。”
“好的。”
江原川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收好,右手碰到挎包,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被定身了几秒,缓慢地眨眨眼,最终还是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不记得走的时候放了这个照片,
江原川手指摩挲着薄薄的相片:极北冰岛,冰川焕发幽蓝色光芒,他和姜煜并肩而立,姜煜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们脸颊挨得很近很近,天地银白,彼此眼中的爱意却将寒冷驱散,赤诚滚烫——被定格那一秒,他还年轻,他还年少。
“到喽。”司机停下车。
江原川放回照片,打开车门下车,从拐角楼道电梯上楼回家。
啪嗒。
灯打开。
为了做好出国准备,屋里实际上快收拾空了——他也没带多少东西来——和两个月前刚搬进来时大差不差。那时候他刚和姜煜吵架分手,正是伤心消沉,每天就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知道曾薇从哪儿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当天就好几个电话打过来。
他不是不想回去看她,是不敢。没脸看。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福利院,他听过很多关于自己身世的猜忌,父母遗弃、私生子……那不重要。因为曾薇抱着他,说她就是他的妈妈。她教他读书识字,送他上学,可在他考上大学时却忽然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倦,他不想一辈子活在这个孤儿院的阴影里!
他跑了。跑得远远的。
去了北京的大学,还跟个男人谈了恋爱。
[你一定要跟他走吗?]那是曾薇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原来她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女人。
[是。]原来他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两个男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厉声咒骂。
[我们是相爱的,会一起走到最后!]他执迷不悟。
然后他又跑了,去了更远的地方,一跑就是五年,直到惨烈收场,结束这场两败俱伤的闹剧。
“啊……”
江原川靠着门,身体滑落。
幼年时,曾薇总是在前为他拉开门,牵着他跨过门槛;长大了,他还要一次次踩着她的伤口,跨过心门。
他真是一个好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