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正宁三十五年,东昌王率兵谋反夺权,戮尽前朝皇族宋氏血脉,改国号为武。
新皇登基次日便着手清算旧党。
京城一时之间血流成河,鹅毛大雪飘落至刑台,顷刻间便化作血水。
陆大将军府此刻朱门紧闭,门前青石阶铺满厚厚的一层白雪,偌大的府邸不见一人走动。
“娘亲,阿年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爹了。”有稚嫩童声自厢房传来。
年轻妇人闻言放下手中正整理的包袱,蹲在女童面前,轻声道:“阿年,爹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同以往出征一般,只是这次时间会很久,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那个地方,届时就能和爹爹团聚了。”
“是啊,阿年别担心,有姐姐和娘亲,还有红翠他们,这一路便不会孤单。”复有少女走过来,摸了摸女童的头,虽只比女童高了一个头,但言辞稳重得却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
“嗯!阿年知道了,阿年也会照顾姐姐和娘亲,不会让大家寂寞的。”女童展颜一笑,明眸杏眼弯弯,好不可爱。
妇人看着眼前懂事的女儿们,心中又是忍不住的酸涩。
她陆家满门忠烈,夫君陆鸿翼为国征战多年,北讨匈奴,南御倭寇,长子陆秋更是战死沙场,尸骨至今无处可寻,如今一夕朝变,前线撒血奋战的大将军竟被身后人斩断了脊梁骨,落得个叛国的名头。
先前风光无限的护国大将军名头如今也只能换得家眷免死却尽数流放的‘圣恩’,真是可笑。
好在阿年和阿月尚且得伴左右,这流放之路应不会太过难熬,陆夫人瞅着女儿的眼神愈发温柔。
陆夫人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官兵到门口了。”红翠神色焦急,一路跑来,气都没喘过来。
闻声,陆夫人转身就去拿桌上的包袱,“阿月阿年,准备......”
“还......还有长公主,也来了。”红翠稍缓了口气,紧接打断。
“长公主?”
流放之刑只要官兵押送便可,为何长公主亲自来了,陆夫人心中疑窦骤生,旋即一想,暗道一声,“不好。”
“快快,阿月阿年,你们快藏起来,藏到衣柜隔层里去。”说着便将陆月和陆年年往角落的梨花衣柜里塞去。
门外官兵的脚步声愈近,陆夫人也不顾女儿们的疑惑,急忙嘱咐道:“陆月陆年年,等会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更不许打开这层隔门,听见没有。”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严厉地跟孩子们说话,却也无可奈何。
陆月心知门外之人定是不速之客,心中担忧愈甚,正欲与母亲一同出去,却被一只嫩手拽住衣衫。
“好。”那只小手的主人声音稚嫩带着些许颤抖,杏眼里却满是认真,“阿年和阿姐会好好听话等娘亲回来。”
陆月看向陆年年,她年仅8岁的妹妹,此刻亦忍着泪水,是啊,阿年尚且知道娘亲用意,她又如何不知呢,可心中惴惴之感只驱使着她抵住正欲合上的隔门。
“娘亲......”
“阿月,照顾好阿年。”
话音才落,隔门终于还是被关上,狭小的空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另一边,大红正门被狠狠推开,身着胃甲的官兵顿时鱼贯而入。
“长公主驾到。”朱红木门槛跨进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那人手里揣着捧炉,长甲拂过雪色毛领,神情恹恹。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前日刚被册封的长公主殿下,颜有容。
“罪人陆氏何在?还不速来面见长公主殿下。”为首的官兵头子雄赳赳地扯着嗓子喊道。
中廊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一众身着灰青色粗布棉袄的人群行至院中。
“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为首的妇人领着一众奴仆跪在被雪铺满的青石板地上,那妇人虽双膝着地,脊背却不曾弯曲分毫,姿态挺拔如松。
颜有容瞥了一眼不肯伏地跪拜的众人,轻嗤一声,“陆大夫人,这是对流放之刑不满?还是......对皇兄斩了陆大将军之首不满呢?”
“......”妇人不言,神情身姿也不曾被撼动一丝,只是蜷在袖中的五指却在听见陆大将军那刻攥地发白。
颜有容见妇人毫无回应,倒也不恼,指尖轻抚捧炉上的祥云花鸟纹路,漫不经心道:“陆大夫人不说话,那本宫就当你都不满了,违抗圣旨对你如今可是罪上一等。”
“皇兄仁厚,顾念陆大将军一代名将,留你陆家眷亲一条性命,却不想心中歹意未消,本宫今日便好心赐你满门白绫,成了你陆氏满门忠烈之愿。”那人陡然转了语调,言辞肃厉道:“来人。”
话落,拿着白绫的官兵便粗暴地拖着陆夫人往最近的主厅走去。
一众奴仆也没幸免于难,顿时哭天喊地,却只得到官兵的拳打脚踢。
不一会从旁有官兵快步走来,“报,长公主殿下,陆鸿翼两个女儿陆月和陆年年不见了。”
“找。”颜有容有些不耐,叱责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提头来见。”
“遵命。”
皇兄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免陆鸿翼亲族死罪,可陆家后人断不可留,否则后患无穷。皇兄刀不可及之处,她颜有容就做那把长刃,她要所有威胁皇兄的人都去死。
又一批官兵整队往各个院落搜寻,一时间器碎柜倒的声音将众人的哭喊声都差点盖了过去。
突然,一个同样身着灰青夹袄的少女从西侧厢房跑了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娘亲!”跑过来的少女作势去推那个正拖拽陆夫人的官兵,然终力气不敌被狠狠擒住。
被推搡的官兵闻言立刻招人来吩咐将其抓住,捏着少女双颊打量一番,眼神捎带犹疑地问道:“你就是陆月?”
“是又怎样,有本事杀了我,放了我母亲。”此时的‘陆月’发髻微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活像个为母亲甘愿赴死的孝女,一番操作下来倒是未引起官兵和长公主疑心。
然而只有陆夫人和一众奴仆知晓这哪里是‘陆月’,分明是婢女红翠,这丫头的想法此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原本哭喊的众人立马跟着附和,央求长公主放过他们的大小姐。
果不其然,众人的一番附和求饶成功骗过了长公主,只听那人一声狞笑,“呵,好一番母慈女孝的戏码,来人,绑了挂上去。”
这头官兵已然将白绫扔过了房梁,就要过来勒两人的脖子。
“报!”
又有通报从后院传来,“长公主殿下,我们发现了陆年年,只是......”
“只是什么,给本宫押过来。”颜有容本就被哭天叫地的喊声吵得头疼,心中更是不耐烦得紧,抬手就将捧炉往那官兵头上砸去。
“只,只是,这人......死了。”被砸中脑袋的官兵被吓得跪伏在地,身体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这边紧接着几个官兵拖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温热的血液尚且还在从脖子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涌出,少女眼睛大大地瞪着,依稀能看出死前情绪激烈。
月儿!那是她的月儿!
陆大妇人在被挂上白绫的那刻看见了血泊中的少女,本就充血的眼睛顿时目眦尽裂,下一刻脖颈传来一阵勒痛,空气被完全阻绝在外。
“颜......颜有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话音落了,人便再也没了声息。
颜有容自然听清了陆夫人的诅咒,有些嫌恶地用手帕捂了捂鼻子,暗骂了一声,“晦气。”
“禀告长公主殿下,这女子突然从衣柜中窜出,疯了般大喊放了她的娘亲和姐姐,卑职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撞上了这刀刃上。”
拖着少女出来的官兵此刻也都伏到了地上,声音打着颤,生怕脑袋今天就交代在这了。
“死了就死了,把血迹处理干净,吊上去。”颜有容视线一扫众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陆氏一家因不服圣旨自己上吊寻死。”那人依旧操着恹恹的语气,闻者却无一不打了个寒战。
“是。”众官兵回复道。
“回吧,本宫今日出宫赏景乏得很。”
乌泱泱的一群人撤出陆大将军府,徒留一室狼藉和梁下具具灰青“白幡”。
远离前堂的一处厢房内。
“吱呀。”衣柜隔层被打开,女童从衣柜中摔了下来,灰青衣袖沾上了地上的那滩血迹,顷刻间被晕染成深褐色。
陆年年知道那是谁的血,方才官兵已经搜到了她们躲藏的柜子,阿姐为了保护她,主动打开柜门跳了出去,后来的一切,她也都从缝隙中一一目睹了。
陆年年垂着头盯着袖口看了许久,随后慢慢爬起来,抬脚走出了房门,就要往前院去。
快到前堂,陆年年的脚步愈发快了些,可铺上冰雪的青石路像是和她作对一般,让她摔了一跤又一跤。
终于,她到了。
门前,廊下,内堂......一具具人形白幡映入女童眼帘。
萧瑟的冷风吹过院中的桃树枝,带落粒粒雪籽纷扬于空中,穿过前堂带动梁下僵直的身体轻轻晃动。
如果说刚才在厢房的她尚且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亲眼看见这般场景,年幼的陆年年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她还可以等到她的亲人们。
“红翠,阿才,李管家,吴婆......娘亲,阿姐......”女童喃喃出声,豆大的泪珠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眶滑落。
“阿年听话了,没有出声。娘亲为何不来找阿年......”
“阿姐说好要陪着阿年的,为何也食言了......”
“红翠,你说日日给阿年扎好看的发髻......”
“阿年也答应不让大家孤单,为何如今只留阿年一人......”
回答女童的只有白绫下随风摆动的发丝和衣角。
空气寂静,除了穿堂寒风的呼啸声,只剩女童的呜咽声回荡屋内,好不凄凉。
日落月升,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蹲坐在墙角的陆年年仿若一尊小小的石雕,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
“咦,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有女子着一袭白衣轻飘到陆年年跟前。
“......”
白衣女子没有得到应答,只通过身体随着呼吸稍稍起伏尚且能判断出眼前蹲坐的女童还活着。
那人环顾了下四周,随即温柔地向陆年年开口,“你想报仇吗?”
那声音仿若从奈落地狱中而来,连带着女子后背剑穗的玉石叮当碰撞声,都带着足以钩取人心的蛊惑。
陆年年终于从膝盖间抬起了头,寒冷让她的脸色冻得发青唇角发裂,眸中的光亮却成为整个黑夜中唯一的星火,耀眼又炽热。
白衣女子见此微微一笑,似有些满意,对陆年年伸出了手。
“吾名,阳。”陆年年听见她说。
陆年年不知道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从何而来,又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只觉她能助她复仇,那么即便是这条命她陆年年给了便给了。
“陆年年。”她将手搭了上去。
至此,契约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