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大雪,有女子戴幕篱行于山间,白纱衣衫仿佛融于四周雪色,叫人瞧不出那人脚步,只觉飘然如仙。
“阿年,现在还未开始。”白衣女仙蓦然停下脚步开口,顺其目光看去,不远处竟跟着一名女童。
只见那女童趴伏在雪地里,雪籽落了满身,似是才狠狠摔了一跤。再向后看去,只见女童的棉鞋破损尽湿,裤脚的深色水渍也蔓延至膝盖处。
女童听见了白衣女子的话语,握紧通红的双手撑着雪地缓缓站起了身来,过于驼红的脸蛋和苍白开裂的嘴唇昭示着她已经接近极限。
然而女童这副模样并未惹来怜惜,白衣女子只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说道:“很好。”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穿过几道交错覆雪的枝杈,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两人已然到达山顶,同时也是一处悬崖。
只见山顶有一方不大的木屋堪堪矗立于悬崖之边,有如归隐山田的神仙居士所栖之处。
陆年年被领到小木屋门前。
然而,门还未打开,陆年年就已有了些不安感,因为她闻到了血腥味,和那天衣柜隔层里闻到的相似,却更加浓重,还带着一丝腐臭味。
“阿年,试炼开始。”木门随着身边之人的话语声被轻轻推开。
瞬间,本就刺鼻的腐腥味直冲面门,陆年年差点当场呕了出来,随即迅速用小手捂住口鼻,只是捂住了口鼻,却捂不住已然收揽一切的眼睛。
只见木屋内遍地残骸,断臂,残腿,头颅,连屋内土地颜色都比屋外的深了不少,那是被人血浸出来的,并且都是孩童的血,只因陆年年一眼就认出地上成堆的尸体都有着和她一般大的体型。
年幼的陆年年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捂着口鼻,腿脚不自觉地往后撤去,却不想被人硬生生推了进去。
“二十颗头颅,阿年便可以出来。”
声落,木门被无情关上,只留几缕光线从门板间的缝隙打在陆年年惊恐苍白的脸上。
“阳,放我出去,阳!”陆年年使劲捶打着门板,“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
回答她的,毫无意外只有门外鬼号般的风声。
陆年年自觉希望全无,小小的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干涩的喉咙因吸入过多寒风变得愈发刺痛,只能细声呜咽。
忽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陆年年募地转过身看去,木屋正对大门的另一边有一位少年靠坐在墙边,只是脸上满是血污叫人看不清模样,只能判断出应当比她稍大一些。
她这才想起来,刚在外面往里看时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只因那人浑身是血还低着头一动不动。
没想到他竟还活着吗?
陆年年站起身朝墙边之人走了过去,一路上踮着脚尖生怕踩到地上的残肢碎块。
“你还活着吗?”陆年年不确定刚才的那一声轻咳是否是幻听,接着又问了问:“还能说话吗?”
没得到回应的陆年年正准备伸手去探眼前人的鼻息,却不防被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擒住手腕,当即冻得一哆嗦。
“没听见说要杀人才能离开吗?就不怕我杀了你?”少年的声音冰冷得很,比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还冷,可陆年年却似是对话语中的杀气毫无察觉一般,径自抽回了手臂,挨着少年坐了下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爹爹教过我的。”陆年年环住膝盖,将头在双臂之间,转眸看向身边人,糯糯地开口,“我没有伤害你,你自然不会想杀我。”
紧接着便听见少年轻笑一声,带着些许嘲讽意味。
陆年年当然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危险,从这尸山血海的场面就可以看出来,她来之前这里经历过多少恶战,她怕的要命。
然她还是在听到有人活着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想靠近,汲取安慰。
或许是直觉使然,她第一眼见那个少年就认定他不会伤害自己,还好她赌对了,身旁的少年并没有对她挥出藏在袖中的利刃。
日暮降临,门缝中传来的光线渐渐消散,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视力被夺走的感觉放大了心中的不安,陆年年顿时满脑都是方才所见的血水残骸,她想转移注意力,于是转头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你来多久了?”
“......”
半响,又问:“那......你已经多少个了?”
她知道少年听见了,也知道少年明白她在问什么,却依然只得到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身旁少年‘噌’地一声站起来。
紧接着陆年年听见身侧有闷哼声传来,那声音不像是少年发出来的。
少年正在和谁扭打,可她眼里只有黑暗,她帮不了他。
好在少年也不需要她的帮助。
几道‘噗呲’声后,缠斗声停了下来,陆年年感到有温热的血液喷洒了几滴到她的脸上。
“现在,十九个。”
明明刚才与人打斗的不是她,此刻她的心脏却鼓跳如雷。
少年重新坐回陆年年身旁,似发觉陆年年的颤抖,原本冰冷的嗓音中带着点戏谑,“抖个什么?怕我杀了你?”
“不怕。”女童声音缓缓,尾音虽微颤却叫人听出其中的坚定。
身旁少年闻言,停下了手中擦拭匕首的动作,转头看向颤抖着缩成一团的女童,似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陆年年盯着眼前虚空的黑暗,继续说着,“你刚才是为了救我才那样做的,既然救了我,便不会杀我。”
是了,刚才少年从她左侧起身,缠斗却发生在离她很近的右侧,所以那人一开始就是奔着她来的,而身旁的少年在生死之刻救了她。
即便她分毫未伤,却还是在得知有人想暗中杀她的这个事实后感到由衷的恶心和后怕,因而身体忍不住颤抖。
少年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含笑说道:“你倒敏锐得很。”
“那么现在呢?这里想杀你的人可不止这一个。”
言外之意,她能下得去手杀人吗?
陆年年没有接话,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响才闷闷开口,“我要出去,我要为阿娘和阿姐他们报仇,可我不想杀人......”
陆年年也知此话矛盾又天真,可心中的小人打架声就是停不下来。
“那便自保吧,只杀那些想杀你的人。”少年清冷的声音自身旁传来,竟瞬间抚平了陆年年心中汹涌翻滚的思绪。
只杀想杀她的人......
-
天光渐亮,小木屋重新有了光线。陆年年是被一阵寒风冻醒的。
小屋的门被打开,漫天风雪顿时侵入屋内,给地上的尸体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衣,陆年年从膝盖抬头看去。
有孩童被推入屋内,几句言语过后木门被无情关上,与她昨天一般,唯一不同的是那人没有哭喊,只环顾了四周后默默找了个墙角坐下。
那人是个女童,较陆年年似乎还要矮上一些。
可能是都是弱势的一方,和她一样刚来不久就不知被多少暗处的眼睛盯上,陆年年此时看新来的女童也带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要不要提醒她防范一下呢?
陆年年正想转头问问身边少年的想法,只见少年眉头紧锁,似是在忍耐什么。
心知不对劲,陆年年将手覆上少年的额头,只觉滚烫异常,身边人已然陷入昏迷,再看少年紧捂腹部,才发现那里竟渗着血水。
定是昨夜打斗时伤的,可他竟然一声不吭,陆年年愧疚极了,毕竟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伤的。
“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陆年年说着就将自己衣摆的布料撕了一圈下来,然后拉下少年的手臂,掀起被血水浸透的衣服。
这一看倒是叫陆年年吓了一跳,少年腰腹竟有如此多的伤口,新的旧的交错排布蔓延往上,可这仅仅只是一角。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又是因为什么而来到这的呢?和她一样也是复仇吗?是向这些伤口的制造者复仇吗?
陆年年思绪不断,手中缠绕伤口的动作也没停下来,不一会便包扎好了。
等了一会,少年终于醒了,垂眼看了看身下,这才发现腰腹处缠了几道灰青布料,自然明了是谁的手笔。
陆年年听见少年哑着声音道了声谢。
她本想问问他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定是他不愿回忆的,便没有开口,只应了声不谢。
一整日两人再无对话,默契地都在静候夜晚的到来,他们都知道暗中蠢蠢欲动的豺狼早已盯上他们这对受伤的猎物。
天色渐暗,今夜的小屋有了月光,缕缕清冷月光从缝隙中溜了进来,虽绝大部分还是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仍给予陆年年稍许可见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进入后半夜不久,陆年年就听见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她早有预料今晚定不会太平,可未曾料到竟会同时引来这么多想要趁人之危,只得攥紧手中的石头,站起身来做防御姿态。
这石头是昨夜想袭击她的那个人留下的,此刻正好做了她的防身武器。
锃!有刀刃碰撞的声音自陆年年耳边传来,应是少年在与人打斗,而此时的陆年年被一只手大力推向一边摔倒在地。
不等她反应,黑暗中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仿若号角一般,顷刻间引来更多的脚步声逼近。
倒地声,石器碰撞声,闷哼声,惨叫声......接连不断。
原本给陆年年带来一丝惊喜的月光,此刻竟也只能让她瞧见几个黑影在窜来窜去,她根本分不清少年在哪里。
少年在独自奋战,她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焦急混杂着恐惧让陆年年一时定在原地,就连石头的棱角将掌心刺破也毫无察觉。
转眼间,混斗声渐消,小屋重新回到一片寂静。
“你在哪?”陆年年声音细微却在静寂中格外明显。
她沿着墙边翻找着,一具具如她般大的孩童此刻正堆叠成小山,身体也还温热,只是无一例外毫无声息。
陆年年一遍询问一遍摸索,整个小屋里却仍然只有她的啜泣声,她害怕找不到那个少年,更害怕找到了冰冷的他。
“求求你,发出一点声音吧。”
忽的,啪嗒...啪嗒...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是你吗?”陆年年惊喜回头,站起身来就朝声音那边走去。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只见一线寒光闪过,来人挥舞着匕首就要朝她的面门刺来。
陆年年来不及躲避,“噗呲”一声后,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她被一双温热的臂膀圈住,刚才冒着寒光的匕首刺进了少年的身体,又被拔了出来,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
只见那匕首又要挥下,陆年年立刻从怀抱中退出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持匕首的那人扑去。
陆年年跨坐在那人身上,压住身下之人的双腿,夺过匕首,一气呵成。那一刻她如同陷入疯魔,举起匕首不断刺入,拔出,再刺入......
只杀想杀她的人......杀了想杀她的人......杀了......杀......
不知过了多久,新一轮的日光从门缝射入,身下人的面容清晰起来,赫然是昨日那位新来的女童,然而早已没了声息。
陆年年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愣地看着满手的鲜血。
她终于还是杀了人......
几声响动传来,陆年年被少年轻轻拥住。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少年柔着声音对她说,“你阿爹说过的。”
话语才落,少年怀里传来几声啜泣,转而变成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木门打开了,是阳,并且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穿着黑衣,戴着斗笠。
那人从门外招了招手,示意少年过去。
陆年年这才想起,少年经过今晚已经可以离开了,她转过头来看向眼前浑身浴血的少年,杏眼还噙着泪。
少年没有立刻出去,只扔了她手中的匕首,转而将少年自己的匕首放入她的手中。
“来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