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新枝,春山点翠,上京城中巷陌乍晴,家家户户门前的石板地被春雨洗得锃亮。
城南老街深处,沿河柳树成排,自丰安桥上看去,层叠柳荫后有一酒楼静静矗立,再往里看有身着水纹深衣女子正在清扫。
“阁主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呢,半天了,门口连个人影都没看着。”
坐在桌前的少女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茶壶,抬眼看着眼前扫蛛网的淡紫衣裙女子说道:“这破酒楼光补窟窿都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更别提靠它接近达官贵人了,要我说啊,就等那什么长公主出宫的时候直接解决好了,省得费事。”
这头正扫着的云裳听见此话顿了顿手中掸灰的动作,转头看向桌前的少女面露责备,压低声音说道:“云玲,隔墙有耳,慎言。”
“那位就算出来,身边跟着的护卫也不会少,而且个个武艺高强,听东家的,徐徐图之便好。”
云玲搁下手中的茶壶,有些愤愤道:“人多武艺高强又如何,咱们兰阁也不比她少,一起上还怕她不成。”
“如此必定损伤惨重,即便大家甘愿赴火,阁主也不会允许。”云裳将将手中的掸杆放下,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爱惜自身,这是兰阁的规矩。”
云玲闻言也似乎也忆起了往昔,看着虚空处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兰阁自创立以来,所接收之人无一例外全是女子,或孤儿,或弃子,或奴隶......是阁主将她们从炼狱中一一救了上来,教她们武功和安身立命的本领,承诺她们自由。
这里是她们的家,同样也是阁主的家,长公主颜有容虽可恨,却不值得整个兰阁为她陪葬......
半响,两人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云玲这才起身拿起桌边的扫帚,认真地清扫起来,只是嘴里细细地嘟囔着,“从南陵来上京城都快半个月了,好想宝奉斋的凤梨酥啊。”
“咱们阁中姐妹就属你最馋。”之前有些沉重的气氛随之烟消云散,云裳笑着打趣正垂头噘嘴的云玲,“阁主和冥雀去城东集市采买了,看见好吃的糕点定会带回给你这只小馋猫的。”
“真的吗?听说上京城的桃花酥最是出名了。”云玲听见糕点二字,顿时两眼发光。
云裳见这模样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你可得加把劲打扫了,阁主高兴了说不定回头再让冥雀多给你买几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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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城东集市,宽阔的青石板街两侧摆满了店铺摊贩,人群熙攘,车马往来,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处牌匾摊前,有两位妙龄少女立于摊前,其中身着素白兰花长裙女子蹲看着木匾,脸上带有面纱,模样约莫十五六岁,身旁站着的青衣女子与其年龄相仿,正略带惊奇地打量着四周。
面纱女子正是陆年年,或者说是陆念,身旁的青衣女子则是随同采买的冥雀。
“老板,这个怎么卖?”冥雀见陆念摸了摸摊上的木匾多瞧了几眼,遂指着那块无字牌匾开口询价。
老摊主闻声小眼一眯,一脸谄笑,“两位姑娘眼光真不错,这匾啊,”举起一个手掌晃了晃说道:“只要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就这么一块木板?”冥雀有些惊诧,却也捏不准摊主是否狮子大开口,毕竟有听闻过上京城繁华之地东西贵,一时哑口。
老摊主见冥雀迟疑不定,眼中精光一闪,捻了捻白胡子,含笑补充道:“两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是上好的紫檀木,遇仙楼知道吧,那大门上用的与这个可是取自同一块木材,我看两位一眼看中我这最好的,一百两已是卖了两位人情咯。”
此话说得圆滑,可也着实夸大得很,冥雀有些气闷,正准备再论上几句,忽闻身边人开口。
“三十两。”陆念声音缓慢平静,清透有力,“这木匾纹理虽带紫色但色泽偏暗,是人为浸染而成。所用木材应为黑檀木,而非紫檀木,三十两足矣。”
摊主听面纱女子一开口便砍去八十两,坐直了身子,欲高声讽刺几句,而后又听那女子将木匾材质娓娓道来,气焰立马被冷水浇熄,只小了声音说道:“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本来他今日就一张未开,这一上来就遇着这么个刺头。
“走吧。”说罢,陆念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见二人当真要走,摊主连忙喊住,“诶诶诶,五十成吗五十,看姑娘你是个生面孔又是今日头个光顾的,五十卖了你罢了。”
陆念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示意冥雀付钱。
冥雀见此差点收不住嘴角笑出声来,心中对陆念连连称服,真不愧是阁主,能文能武还能砍价,膜拜。
就在冥雀拿钱袋时,有陶碗滚到她脚边,随后身后又传来几声咒骂,陆念二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路边的一个小面摊铺前,有书生模样的青年正对着站在铁锅前的妇人破口大骂,“你这贱妇,明知我与同僚共聚,银子却是半点拿不出来,天天支着个破面摊从早到晚不见人影,银子呢?”
那青年骂着,又将手边桌上客人吃剩的碗筷往地上一挥,陶片木块瞬间散落一地,四周之人见此纷纷散开来,生怕碗内残羹溅到自己身上。
被指着鼻子骂作贱妇的妇人此时正紧紧攥着围裙,将头深深低着,几缕发丝从淡紫色头巾中散落出来将脸遮了大半,只留出通红的耳尖,彰显出她此刻的窘迫和无地自容。
“家里的几两银钱前日全被你拿去和同僚吃酒了,哪里还能再让我变出来一分。”妇人尾音颤抖带着哭腔,让人听着好生无奈。
这边冥雀见陆念正静静瞧着那边的闹剧还不肯走,转过头来跟老摊主问了句,“摊主,那边什么情况?那两人是夫妻吗?怎地骂得如此难听?”
摊主闻声往冥雀所指方向看去,摆了摆手说道:“嗐,他们呀,隔几天就闹一番,大伙都见怪不怪了。正骂着的那个是常和街的穷秀才,名叫史为,落榜有三次了,如今整日和一些狐朋狗友喝酒赌钱,一没钱就回家对着自家妻子打骂泄愤。”说着恨恨地对着那边啐了一口,“当真窝囊。”
而后神情一转遗憾,叹了一口气,“史为的内人名吴秀春,大家都叫她春姐儿,打乡下嫁来的,当初大抵是看中了史为是个秀才又是上京人。谁能想到这厮竟是个这样窝里横的,瞧那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估计现在啊肠子都悔青咯。”
“瞧,又打起来了。”这边话语未落,面摊又传来几声不堪入耳的咒骂。
只见史为大骂一声,“你还敢跟我顶嘴。”伸手揪起春姐儿的衣领拖拽到自己跟前,“看着我再说一遍?还顶嘴?我让你叫我落了面子......”说着,那人的拳脚便粗暴地落在春姐儿身上。
春姐儿一边抱头,一边全力反抗欲推开正拉拽自己手臂的男人,却不料被史为反力一推,直撞上身后冒着热气的铁锅。
好在只有后腰撞上铁锅边缘,并未打翻整个装满滚烫汤水的铁锅,可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灼伤也让春姐儿痛叫一声后摔倒在路中央。
围观的人群在春姐儿摔到那刻也都一齐倒吸一口凉气,其中有人看不过去,欲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人儿,可就在此时,不远处有马蹄声哒哒而来。
“有马车,快闪开。”人群外围爆发一声惊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灰尘扬起,有四匹一人半高的棕马拉着四面丝绸装裹的马车疾驰而来。
原本聚集一团围观的行人迅速作鸟兽散,唯恐避之不及。可地上还躺着一个疼的直打滚的人,不等地上之人反应,那骏马已然行至跟前。
驱马的车夫此时也看清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遂立刻拉紧缰绳,可距离实在太近,骏马抬起的两只前蹄就要从春姐儿头上踩下。
眼见马蹄阴影落下,春姐儿心知完全躲闪不及,迎死之际忽闻鼻尖传来一阵清香,眼前拂过一层雪色纱巾,而后被人轻轻拥住,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稳稳落在地上。
春姐儿还未从方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一时脚软靠在轻扶着她的白衣女子身上,不料街道中央一声传来哗斥。
“大胆刁民,长公主殿下的马车也敢拦。”只见那驱车的马夫将手中的牛皮马鞭一甩,啪的一声好不震耳,紧接着怒目巡视,“刁民何在?”
众人此刻听闻长公主的名字皆被吓得跪地垂首,整个京城谁不知这位长公主暴虐毒辣的名号,一时之间无人敢出声。
春姐儿也在那一声鞭响后吓得欲当即跪下认罪,却被身旁的陆念捂嘴拉着往身后一个摊铺旁蹲下,隐在一众跪地百姓身后。
春姐儿张大眼睛瞧向陆念,只得到那人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暂且按捺下了心中的疑问。
“放肆!刁民还不快出来认罪。”众人的沉默叫马夫有些气急,何况此时驾撵里还有一尊阴晴不定的大佛,这更叫他汗不敢出。
见仍无人开口,马夫眼睛一转,抬脚迈向离他最近的史为,拿着鞭子就往跪着的那人身上抽去,“就是你这刁民?竟敢阻拦长公主仪驾。”
众人一看便知这马夫就是为了治罪随便挑了个倒霉蛋,可原本大气都不敢超出的史为哪想到他竟成了那个倒霉催的,那牛皮鞭本就是抽马用的,如今马夫又下了狠劲,一下下的鞭笞瞬间在他身上划上道道血痕。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不是我......”我字还未说完又是一记重抽,史为被抽打得吱哇乱叫,求饶声不断。
此时于摊铺旁半蹲的春姐儿静静看着满地打滚求饶的史为,她的嘴巴并未被捂住,行动也不受限,她可以站出去说明情况,但此时仅仅只是看着抽打的进行,眼眶微红但神情似有痛快。
陆念见此景将手轻轻搭在春姐儿的肩上,轻拍以示安慰。
那边的鞭打和惨叫声还在继续,半响,金丝楠乌木马车中传来一记女声,“停!”稍显尖锐的语气中隐含不耐,接着敲了敲车壁示意马夫驱车。
马夫领命停了手中的马鞭转身爬上马车,临走前对着地上狠唾一声,“一群贱民。”随后驾车扬长而去,只留下瘫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史为。
不远处街角的一处茶楼二楼内,方才始末被人尽收眼底。那人自喉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着杯沿,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庞苍白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