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府回来后,文仲衡不再着急找寻二皇子,索性打扮成平民百姓,平日里没事就穿梭在边境上,偶尔与歇脚的商人贩子套近乎,唠家常。
自接到清查魏荣征的命令后,阮时清就借口茶叶运送途中出问题,自己要亲自去查看,将茶铺交给陆安和邢小五,深入塞外。
文仲衡每日游走在边境,既是借机了解当地情况,也是因为内心放不下,期待着阮时清平安归来。一连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这位白面书生粗糙了不少,白皙的脸庞泛起黄色,狂风也在他脸上刻出道道细纹,胡子肆意在下巴继续蔓延之际,阮时清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魏府这些日子并不清闲,侍卫出出进进,搅得府中不得安宁。魏荣征也是无法平静,自己派出的人竟被这王爷全部杀害,眼下他们又不知逃到何方,时间越长,他们就能完全沉在百姓中,到时线索就越少,可自己撒出去那么多人,愣是没找回一点有用的消息。眼下,更令人烦心的事来了:圣上竟派了亲卫来协助自己抓人。
“将军,圣上亲卫来了,就不用太担心了吧?”
魏荣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人是在塞北消失的,我们若抓不到,让朝廷的人抓到了,这就是在打我们的脸”。
“那属下再加派兵力,尽快找到人?”
“加派人手就能找到了?皇上派人来,说白了就是对我不信任。这亲卫都快进城了,也来不及了,就放着吧。”
“放着?那圣上怪罪下来,我们怎么担得起?”
“正是因为担不起,我们才要找个人和我们一起担。告诉下面的,不要尽全力。至于王爷嘛,时间到了,自己会出现的。”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还请屏退旁人”。
“哦,好”文仲衡一时还不习惯乞丐模样的阮时清。清退其他侍卫后,阮时清从怀中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我只能弄到这些,王爷,魏荣征驻守塞北这些年,收取塞外人的钱财,放他们进入护都城,允许他们在城内生活,同化我朝百姓,甚至默许他们掠夺边境百姓。”
“难怪,从护都城出来后,越靠近边境越荒凉,我们在这呆了这么久,都不见有人来找,原来这儿已经被他画为两国的缓兵地了。可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竟今日才知情?”
“王爷,魏荣征把守塞北多年,四处都是他的眼线,若他有意隐瞒消息,只怕连圣上都要被蒙在鼓里”。
“圣上,圣上”,文仲衡喃喃自语,“我只怕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们。”
“王爷,您的意思是...”
“没有证据,我不能妄下定论。你先去好好休息,我今晚去趟夏府。”
走进书房时,夏伏乾已经摆好棋等侯多时。见到文仲衡,夏伏乾起身行礼,文仲衡默默坐到棋盘旁,执棋落子。没听见回应,夏伏乾只能一直弯着腰,直到文仲衡将半个棋盘摆满时,终于坚持不住,头晕目眩,身体开始微微晃动。
“夏将军,起来吧。别伤了身体。”
“夏将军,既然有意合作,为何要处处监视我?”
“臣是为保护王爷”。
“夏将军,你我二人就没必要再打哑谜了吧。”文仲衡用指尖摩挲手中的棋子,给夏伏乾示意眼前的位子,“夏将军要委我以重任,对我进行考察,在情理之中。只是夏将军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接受重任?”
“委任实在不敢当,但臣确实想与王爷合作,不知找到二皇子子能否令王爷满意?”
“你知道皇兄的下落?”
“我想,王爷在边境呆了这么久,心里应该也明白,二皇子身在何处。”
“深入塞外找回二皇子,你只想要大将军一职?”
“王爷,臣谋求职位并非仅为一己私欲,护都城在魏荣征治下已经混乱不堪、危机重重,臣想为先帝挽回颓势守住江山,为百姓免去战火,只有当上大将军,才能做到这一切”。
“有此心,还得有能力,魏荣征亲信较多,即便除去他,你也未必能治理好这一切”。
“王爷可知,前些年,一直有人试图将塞北境况报予朝堂,却都在半路被截杀。”
“你的意思是,塞北反对魏荣征的人尚多?”
“不错,魏荣征确实培养了许多亲信,但他近年来,沉迷于塞北的奇怪玩意,专用小人耳目塞听,让忠臣良将寒了心。只是碍于他手中的军权,大家敢怒不敢言。若是没有了军权,也许会顺利很多”。
“那还请夏将军配我演一出戏”。
“王爷有何打算?”
“军权是先皇赋予的,自该由当今圣上拿走。”
“可,若圣上拿走军权,日后...”
“夏将军,你我同为陛下子民,切不可有不轨之想。”
“臣不敢,臣只担心圣上拿回军权,仍会交到魏荣征的亲信手上。这样一来,我们怕是做了无用功。”
“魏荣征亲信虽多,但不足以取信于圣上,只要我们运筹得当,你还是有机会。只是我想知道,你若拿到军权,该如何说服陛下,允许你塞北统领军队?”
“臣有一计,也许可以”。
“愿闻其详”。
夏伏乾郑重地向文仲衡屈身行礼,“臣恳请王爷,为了我朝江山永固,亲临朝政。”
文仲衡将棋子丢到棋盘上,“你想让我篡位?”
“明君即位,乃上天降福。若能侍奉明君,臣愿以这腐朽之躯,换塞北清宁”。
“我答应你,为我朝送回一位明君,只是,我志不在此,将军莫要再妄言。”
魏荣征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现在应该是主子。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门口,魏荣征赶忙上前,对着车里的人行礼,“匡大人,久仰”。闻声,匡海掀起车帘,走下马车,向魏荣征回礼,递过文书,“魏将军客气,我本该在昨天抵达,路上却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耽搁了时辰,还望见谅。”
魏荣征将验过的文书还给匡海,“匡大人第一次来这儿,难免水土不服,我备了一些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都是京中口味,大人可愿赏光?”
匡海摇摇头,“将军见谅,我今日实在有些不适”,话出口,又犹豫了一下,为难地倾身向魏荣征,低语道:“陛下特意交代,不能喝酒误事。”魏荣征尴尬地大笑几声,“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还请大人早些歇息。”
匡海就寝后,躲在暗处的仆役将情况报告魏荣征,魏荣征一杯酒下肚,将酒杯摔在地上,“这哪里是派来协助我的,分明是来监督我的,在我府上还害怕喝酒,防人防到我这儿来了”。
翌日清晨,急促的敲门声打碎魏荣征的美梦,昨日饮了酒,现在还有点晕,但匡海的声音却不适时地响起。魏荣征气冲冲地起床。
阳光已经高挂在天空,魏荣征这时才看清这位亲卫的容貌,京城中的山水竟没为他滋养出好皮囊,脸泛黄便罢了,偏偏脖子又白的难看。见魏荣征盯着自己看,匡海尴尬地摸了一下脸,“一路从京城赶来,风吹日晒的,惊扰将军了。”
魏荣征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手随意挥舞一下,“啊,近日有些疲乏,许是还没清醒”。
“我本不该在此时叨扰将军,但事情紧急,还望将军见谅”。
“无妨,匡大人有何事?”
“我今早去城中转了一圈,发现搜捕王爷的人遍布城中,可为何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信?”
“大人可能不知,这护都城乃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塞,各色人都有,一旦有人藏在城中,就如同大海捞针,我已经加派了人手,但实在找不到人,不知大人可有何妙计?”
“我初来乍到,对塞北并不了解,若论妙计还得将军,只是,我离京前,就听闻将军准备伏击那王爷,现在却落了空,实在不知如何回禀圣上”。
“大人是在向我寻求意见?如大人所见,我已在城中各个关口分散了兵力,只要他出现必将其擒拿。但现在我也无能为力啊”。
“那城外呢?塞北不禁护都城一座城,护都城外又是什么情况?魏将军,我替皇上问话,还请您加派兵力,尽快找到人”。
平静的湖面上,两只鸭子缓慢的游走,不时将头扎进水里,叼出一堆水草,滑稽的模样惹得魏荣征发笑,他惬意地躺在躺椅上,看着这两只愚笨的鸭子。
一名侍卫急匆匆赶来,附在他耳旁窃窃私语,侍卫讲完恭敬地站在一边,魏荣征则“腾”地从躺椅上窜起,吩咐侍卫叫匡海过来,随即离开。身后的湖里一只鸭子叼着一条小鱼探出了水面。
绕过几条暗道,魏荣征带着匡海七拐八拐地终于来到最底层的密室,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文仲衡头发散乱,凌乱的衣衫上抹着些许血迹,连日来的苦寒生活已抹去了他身上高贵的气息,魏荣征见到这样平凡、普通的王爷时,着实愣了一下。
“哼哼,看来王爷吃了不少苦啊,以前在宫中见到你,那可真是犹如月光般明媚啊”。
“魏将军真是好记性,你抓我来,不是为了怀念过去吧?”
“人要走了,总要追溯自己的一生,才能安心离开。我愿意给王爷这个时间。听说,王爷有个情根深种的姑娘,真是可惜了,若是带过来,还能陪王爷一起呢”。
“以前听宫中侍卫提起魏将军,都说你心胸豁达,不拘小节,怎么今日一见,却像是满腹怨念的寡妇呢?”
“王爷不是想激怒我,找寻机会逃脱吧?”
“不,我只是感慨魏将军浸染塞外习俗这么多年,怎么反而与塞外人的粗犷豪迈背道而驰了?”
“王爷此话何意?”
“魏将军,我猜你急于杀我,是怕我回去将你与塞外人勾结出卖我朝疆土一事告知陛下吧?”
“王爷成长了不少啊,只是,你怕是要白费功夫了”。
“夏将军就这么自信,认为我的消息传不回京城,你别忘了,你派人在关外刺杀我时,可是有人来相助我的”。
夏伏乾轻蔑地哈哈大笑,“即便你有人,即便我身边的所有人来帮助你,把这件事传回京城也是没用的,至于为什么,你自己在泉下慢慢想吧。”说完,转身离开。
“等等,魏将军”。
魏荣征不耐烦地侧目
“你以前可曾杀过一个叫阮洪的人?”
“我杀人太多,记不清了”。
“你应该记得的,因为杀了他,你才能独占军功,从一个小卒最终成为将军”。
魏荣征不屑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那我应该是杀了他”。
“魏将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要还回来的”。
“你打算让我还回去?就凭你?以前你虽受先帝器重,但弱不经事,现在又远在塞北孤立无援,还是等下辈子吧”。嘲讽完,瞬间沉下脸,看向侍卫,“杀个人还磨磨蹭蹭的,等什么呢?”
侍卫听到命令,立刻抽刀径直砍向文仲衡脖颈处,刀未落下时,一枚飞镖击中侍卫的手臂,刀落在地上。众人一惊,回过头,魏荣征已经被这人挟持住,“匡海?你受谁指示?”
“魏将军,京城中有不少关于陛下的闲言碎语,所以陛下特意让我来问将军一句,当初的诺言将军可忘了?”
“诺言,什么诺言?”
“看来将军年纪大了不记事了。你为陛下夺江山,陛下允许你与塞外人合作,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都能忘?”
魏荣征听见自己的心噗通一声,又强装镇定,“污蔑圣上,你该当何罪?”
“将军,都现在了不用再演了,陛下派我来,我能不知道内情吗?”
“不会的,陛下若是怀疑我,自然会召我进京问个明白,怎会暗中授意于你?这是你们编好的把戏吧?”
“你与塞外人交好在这儿已经人尽皆知,天下百姓很快也会知晓,犯这种通敌叛国的死罪,若还让你平安进京,不正让百姓怀疑圣上吗?只有你死了,才能平息民怒”。
魏荣征有点崩溃了,十三年前,自己回京述职时与圣上达成契约时并无他人在旁,这么多年,前往京中报信的人也都被处理,怎么这时却出了问题?可匡海又是陛下派来的,难道陛下要过河拆桥,准备杀了他这头驴了?无奈之下,只能向他求情,“还请匡大人给我一个进京机会,陛下若是担心,我自己偷偷去,绝不会被外人知晓”。
“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外人会不会知晓根本不取决于你,我为何要冒险帮你呢?”
“匡大人,我在塞北有良田庄园数千顷,大人若是答应帮忙,这些东西,大人都可拿去。若我洗清冤屈,再为大人加倍。”
匡海有些迟疑,魏荣征感觉到脖子上抵着的刀有些松动,瞬间抓住匡海的手,反手一扭,夺过刀跑到离匡海远远的地方。匡海见这位战场中走过来的人竟如此狼狈,忍不住笑出了声,侍从将匡海擒住,匡海淡定地看着惊慌失措的魏荣征,“魏将军可知自己此举意味着什么?我若不能返回京城,将军会面临什么局面,可曾想过?”
魏荣征着实无奈,举起刀对着匡海,“我在此之前绝无反抗之心,待我修书一封,向圣上禀明实情,还劳烦匡大人替我将信带回去”。
“魏将军这话自己可信得过?陛下命你杀王爷,你磨磨蹭蹭几个月没有结果,若不是我派人去城外一家一户地搜寻,你现在连王爷都不曾见过呢?”
“匡海,你在逼我?”
“不,我只是提醒将军莫要给他人留下把柄,既然要向圣上表忠心,就该尽快为陛下斩除后患。”
魏荣征看了眼文仲衡,吩咐侍卫,“将他带下去,施以鞭刑,死后再来复命”。又转向匡海,“请匡大人随我走一趟,待我写好信后带给皇上”。
“我可以替魏将军传这封信,但还是希望能带王爷骸骨回去”。
“大人若为我送了这封信,我自然会将王爷人头送上。”
匡海带着书信和两个侍卫轻车简从赶往京城,魏荣征的手下并不放心,提议半路截杀,被魏荣征喷了一口茶水。“若杀了他,必会引起圣怒,若圣上怪罪于我,你可想好应对之策?”
“我们有塞北近二十万将士,又有塞外人相助。”
魏荣征气不过,用力敲打他的头,“你还指望塞外人帮我们,战事一起,他们首先会将剑指向我们,蠢货”。
“那即使匡海回到京城,皇上看到了信,但若知道我们抓王爷并未用力,该怎么办?”
“只要圣上打消对我的怀疑,王爷这事就不重要,但是这王爷嘛,不能杀。若我们与陛下翻脸,王爷一定有用武之地。我们能将文屈夷推上皇位,就能推其他人。”
“那还不是要打仗?”
“文屈夷当上皇帝打仗了吗?”魏荣征没好气地问他。
“皇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了”。
“不过换掉一个皇帝而已,天下人不会关注谁来当这个皇帝,只关心皇帝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哪怕他有权有势,手握重兵,只要他敢挑起战事,离下位也不远了。他明白这个道理,也应该明白,如今的稳定局面是我们给他的,留着王爷不杀,是给他的警告”。
“属下愚钝,多谢将军点拨。”
“把他关进密室,人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