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菜刚成熟,青桃就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提着篮子重新走上街头。离姜抽空将湖泊收拾好,她要在来年种些莲藕。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把湖水上面的杂草捡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她不太敢走的太快,毕竟这湖水究竟有多深,她们也没个底。虽是如此,离姜心里却很畅快,每日太阳出来后,在房屋后面挖点土,一点一点倒进湖里,她曾听说,种莲藕得有好的淤泥,湖里的不够,就自己来添。
天已经暗下来,青桃还未回来,离姜搓着手上的泥,在院子里徘徊。
院门又发出苍老的声音,离姜惊喜地望去,然后直接愣在原地。来人身着婢女服饰,缓步迈进院子里,逐渐走到离姜身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眼睛开始泛红。她多么珍贵的女儿,为何一直在遭遇不幸?王氏颤抖着抬手擦掉离姜脸上的泥土,拉起她的手,泥土已经干在手上,粗糙且僵硬。离姜哽咽着,为她擦掉眼泪,跑到湖边使劲搓手上的泥,手心,手背,指甲缝里,一处都不放过,洗干净手,又拿石桌上的干净毛巾擦干,才牵起她的手走进屋里。
王氏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一间正堂,一间卧房,分别摆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木椅,再无其他。
离姜为她倒了一碗水,王氏接过水拉着她坐下,温柔地看向她,“瘦了”,她将离姜头发丝上沾的泥点拿下来,“瘦了好多”。
离姜忍着泪摇头,她想告诉她,自己在这儿过得挺好,但心中的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看着王氏落泪,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出,王氏看在眼里,自责与愧疚感不断加重,“都是娘没用,没能护住你,让你过得这样苦”离姜哭着直摇头。
青桃推开门时,就看见两人相对哭泣。王氏又打量起她,青桃壮着胆子上前,“您是王夫人吧?我是青桃,小姐的婢女。”
王氏看向离姜,确认身份后,问道;“你怎么不呆在小姐身边,让她一个人在这儿?”
离姜暗中拉扯王氏的衣袖,青桃解释道;“我出去卖东西了,今天生意好耽误了一会,卖完就赶快赶回来了”。
王氏震惊地看向离姜,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身在王府居然要靠自己卖东西过活,责备的话说不出口,化作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她狠捶着胸口,径直向后倒下,离姜忙伸手扶住。青桃感觉实言相告好像不太妥,不敢再说话,屋内陷入沉默。
良久,王氏擦干眼泪,拉着离姜的手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娘有空再来看你”,又看向青桃:“照顾好小姐,别让她一个人呆着”。
“好”
离姜慢慢起身送王氏出院子,王氏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向夜空,不时吸吸鼻子,离姜闷头跟在后面,青桃也跟了上来,侧目观察两人的反应。走到院门口时,王氏回身与二人道别:“别送了,回去吧”。离姜眼看着她跟随邱老伯走出去,僵立在门口。
“不再送送吗?”
离姜木然地看了眼青桃,忽然拔腿跑出去,穿过小巷子,但前方早已没了人影,一片黑暗。离姜扶着墙蹲下,头埋进臂膀间,任眼泪涌出。
青桃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放心跟着走出来,刚走到拐角就看见地上缩成一团的离姜,肩膀因哭泣不停抖动。青桃原地坐下,陪在她身边。但离姜并未哭太久,一会儿就抬起头,随意擦了下脸,扶着墙站起原路返回了小院。
青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王府的日子对她来说不算苦,但离姜毕竟与她不同,她也不知道,离姜是因被自己的娘亲目睹凄惨的生活而难过,还是因为好不容易相见一次却又不得不分离,而下一次见面也不知在何时。
或许,没有下一次了。
几天后的午后,离姜依旧在湖边忙活,青桃却早早回来,还带回一个人,来人取下头上的斗篷,离姜才认出她来,刘妈妈。
刘妈忍住眼泪,将自家可怜的小姐抱住,她没脸来见她,但一想到她在这府里煎熬,就厚着脸皮来了。离姜疑惑地松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来这儿,刘妈将一个袋子放在她手上,“这是夫人攒下的,让我拿给你”,离姜打开袋子,是一些珠钗玉镯,离姜疑惑地看向刘妈,刘妈却转过脸去,“小姐,夫人只想你过得好些”。
离姜走到她面前,继续看着她,刘妈低下头不说话,过会儿,传来她吸鼻子的声音。离姜双手捧起她早已被泪水覆盖的脸,刘妈呜咽着说道:“夫人,她走了。”
离姜感觉自己在慢慢下坠,掉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的谷底,腿接着发软倒在地上,刘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夫人来看你,被大夫人发现用了家法,夫人没扛过去,临终时,让我把这些拿给你。老爷在忙大小姐的婚事,不想让它被夫人的事冲撞了,就安排人随意打发了,夫人被草草葬在城外的聚魂岗上,奴婢无能,没法子帮她寻个好去处,在那种地方怕是连转世都不能”。
离姜像被夺了魂一般陷入昏睡中。邱老伯找来大夫在手上扎下根根银针,青桃与刘妈不断在耳边呼喊,她却越睡越沉。刚开始还能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但一回头,却发现并没有人,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继续往前走,眼前的杏花开得太旺,繁密的枝桠纵横交错,地面已经被染成白色,离姜踮起脚尖怕踩到这些花,但地上铺得实在太多,即便只有脚尖触地也还是会把一些洁白的花弄脏,她提起衣裙谨慎地寻找地上的空隙,一个女孩突然跑出来撞进她怀里,离姜没站稳双脚直接踩到花瓣上,小女孩像没看见她似的,拿着一只画满花草的灯笼跑远,奇怪,大白天的,灯笼的光竟然这么亮,离姜正疑惑着,一个妇人追过来,“落儿,等等娘”,离姜转头看见王氏急忙走过来,她激动地迎过去,伸出手准备抱住她,王氏却直接穿过她走远,满心的欣喜化为疑惑,离姜跟着她走了过去。
小女孩跑累了坐下来休息,王氏终于追上了她,假意凶她“跑这么快,娘要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小女孩专心看着手上的灯笼,“不会的,我提着灯笼会找到娘的,你看”,她把灯笼高高举起,“这上面画的和娘小时候见到的是不是一样的?”
王氏看了一眼上面繁杂的图案,回道:“不太一样,娘小时候拿的上面只有几只兔子在吃草”。
“几只兔子”
“忘了”
“吃的什么草?”
“记不清了,这么久了,我都忘了”。
“外祖父呢?他应该记得吧,那不是外祖父画的吗?”
王氏摇摇头,那只是他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乖乖跟赵府的人走,临时画给她的。
“娘,找到灯笼,是不是就能找到外祖父了?”
“也许吧”。
小女孩立刻爬起来,“那我去找,娘,等我把外祖父带来见你”。
“你不要跑了,哎,你去哪?”
“我去灯会,那儿有很多灯笼”。
见王氏着急,离姜继续跟上小女孩,转眼却进入黑夜,灯火烛光灼人的黑夜。
城中太挤了,小女孩一个人在人群中努力拨开大人们的腿,从他们腰间钻过去,来到灯市。从地面垂挂至屋顶的灯笼形成一堵高墙,小女孩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找,很不幸,她懊恼地站在原地,本以为这次能有收获,可以顺利将外祖父带回去。
“小姑娘,找什么呢?”,小女孩回头,一个男子热情地问她,“我帮你找”。
“我要找个灯笼”。
“什么样的灯笼?”
“你能帮我找吗?”
“当然,我就是做这个的,只要你说出来,我指定能帮你找到”
“那你也认识很多做灯笼的人了?”
“是啊,你要找人吗?”
“嗯,我要找一个做兔子吃草灯笼的人”。
“我认识”。
“真的?”
“真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小女孩看向四周
“在找你你爹娘吗?”
“不是,我在找小荷,她怎么不见了?”
“小荷是谁?”
“我的朋友”。
男人笑了下,“没事,你先跟我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一会儿来这儿等她,不耽误事”。
离姜在人群中看见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跟着他离开,立马拼命地想穿过人群叫住她,但越是往前挤,越是被人群往后推,这种力量不断增大,似潮水一般将她一掌拍倒,爬起来时,已经不在大街上。
赵府被灰蒙蒙的天空包裹,离姜站在门口,看见几个士兵抬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进了赵府,离姜想跟上去,大门却立刻关上,她冲上去拍打却没人回应。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家丁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女孩出来,离姜跑上前去,拉住她耷拉在草席外面的手,不断在心里喊她,“小荷,小荷”,家丁走的飞快,她快步跟上去,却始终追不上。
突然,眼前一黑,又回到街市上,人潮依旧汹涌,她看着小女孩跟着那个男子走进黑暗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与黑暗融为一体。离姜拔腿向他们跑去,这一次,没有了阻碍,她从这人群身体间穿过,跑进黑暗处,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凭着感觉往前走,脚突然被绊到摔倒在地上,离姜低头看去,黑暗之中,两行亮晶晶的东西发出微弱的光芒,她趴下去,才看清地上的人,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离姜凑上去听,没有声音,她拍拍小女孩,她慢慢有了一点意识,在她耳边低语:“外祖父不在这儿”。
青桃用热毛巾一遍又一遍擦干她眼角的泪水,不厌其烦地呼喊她,“小姐,快醒醒”。
刘妈干着嗓子再一次唤起她的乳名,“落儿,落儿”。
离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刘妈,小姐不会醒不过来吧?”
“不会的,小姐命大,不会轻易走的”。
离姜流着泪帮小女孩阖上眼,身后的声音又响起,离姜回头发现刚刚一片漆黑的地方已经被灯火照亮,那熟悉的声音从光亮处传来,她站起来向光亮处走去。
青桃红着眼用热水烫毛巾,身后突然有了响动,离姜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大喘着气,青桃急忙轻拍她的背,喘了一会儿,离姜便觉得喉咙很干,很痒,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使劲咽了一下,却引发剧烈的咳嗽,青桃为她擦去嘴边的口水唾沫,看着她逐渐猩红的眼睛,想起身为她倒碗水,离姜却拽住她的手不松开,又一次猛烈的咳嗽后,只有些许唾沫从嘴里渗出,青桃再次用毛巾擦干,感到有些不对劲,还是转身将毛巾放入热水中,突然,她反应了过来激动地看着离姜。剧烈的咳嗽结束,离姜难受地清着喉咙,发出一阵阵干呕声。
“你有声了!”
搭在喉咙上的手停住,离姜微张着嘴,难受地咽着唾沫。有声吗?她试图喊青桃的名字,喉咙间冒出含糊的声音,青桃惊喜万分,跳起来喊道:“真的有声了!”
刘妈站在门口泪如雨下,这几日,见离姜生活虽清苦却胜在安稳,觉得也能给王氏一个交代,便在次日清晨,留下身上仅有的一点银子离开。
离姜的嗓子日渐痊愈,却又像初来府上一样陷入沉默。以前自己忍气吞声是不想连累娘亲,可如今却落得这下场,连她的身后事都没法处理,这样委曲求全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日子久了,逃跑的念头在心中慢慢诞生。但自己逃走,青桃定会被连累,如此,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