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衡醒来时已是回城两天后,魏荣征的家眷已经被处死。张必谦奉皇命,暂时处理城内事务,此时正在彻查魏荣征同党,军中城内人心惶惶,百姓怨声载道。
文仲衡爬起床就去找阮时清,陆安阻拦不住,只能告诉他,天气热了尸体放不住,没等他醒来,张必谦便下令将他下葬了。文仲衡独自一人前往下葬的地方,在阮时清的坟前坐了一天。
晚上回来时,军中有将士包围了张必谦的住所,大喊着要说法。见文仲衡进来,便请他代为传话。文仲衡走进张必谦的房间,一言不发地坐下。张必谦起身为他沏茶,“王爷伤可好些?”文仲衡不言语。
“将阮时清下葬也是不得已,天逐渐热起来,我们当时不知你何时醒来,所以我便擅自做主,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爷降罪”。
“你打算如何处理那些人?”
“嗯?”
“要赶尽杀绝吗?”
“这些人极有可能参与谋害王爷,夺取文家江山一事”。
文仲衡叹了口气,“随你吧,这样下去,也只是毁在自己人还是外人手上的区别。你好好想想,江山被毁之时,被万人唾骂,最先被丢弃的人会是谁?”
张必谦看着文仲衡离开,陷入沉思。
三天后,张必谦带着圣谕来到夏府,夏伏乾擦干脸上的汗,请他落座。
“夏将军不愧是带兵之人,晨起练剑,到现在也不松懈”。
夏伏乾笑笑,“老了,不练不行,若是荒废个十天半月,连剑都拿不稳了”。
“看见夏将军这般精神奕奕,我也算放心了。”
“此话何意?”
“我已向圣上请示,任命你为将军主管塞北。将军可要为我朝江山保重身体”。
夏伏乾吃惊地站起来,“我一介武夫,如何能担此大任,还请转告圣上,请他收回成命”。
“夏将军过谦了,论功夫,你远在魏荣征之上,论谋略,你也不输他。圣上已经有所了解,任命你乃是深思之后的决定,还请夏将军莫要推辞”。
“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夏将军,护都城内魏党虽已尽数剿灭,但军中有较多空缺,人心不稳,我来这儿才知塞外人又一直频繁骚扰我边境,这往后还请您多费心,这也是圣上一直担心的”。
“大人请转告陛下,我夏伏乾定会为圣上守住这江山”。
张必谦连声称好,“今日来还有一事,还要请夏将军帮忙。”
“大人请讲”
“王爷似乎已近痊愈,我准备护送王爷回京,以解先皇后思子之情,可,王爷似乎并无回去的打算,不知夏将军能否替我劝劝?”
“王爷离京确实已经多时,大人放心,等他今晚从武校场回来,我就向趁机说上一说”。
虽不知结果如何,但夏伏乾既然应允就会给个回答,张必谦起身向夏伏乾告辞。二人客套时,一士兵突然跑过来大喊:“将军,出事了,王爷出事了”。
张必谦疑惑地看向夏伏乾,夏伏乾不管他的注视,吵这士兵,“慌什么,没看见张大人在这?大喊大叫地惊扰到客人,你担待得起么?”
士兵喘着气,低头不敢言语。张必谦赶忙接话,“不打紧,我又不是娇弱的女子,夏将军切莫因此责怪他”。
夏伏乾见状才令士兵上前,“慢慢说,王爷怎么了?”
“回将军,王爷在武校场与人比试时,不慎伤了眼睛”。
“请大夫了没?”
“已经请了”
“人在哪?”
“还在武校场”。
夏伏乾迈开腿准备向外冲,走了几步,又转身请张必谦同行。二人骑马赶到时,武校场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夏伏乾冲进文仲衡所在的房间,屋里已站满了大夫,一盆又一盆血水被端出去。
张必谦走到床榻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正在为文仲衡缝合伤口,他不禁挡住眼睛,不忍再看。文仲衡嘴里塞着布,额头像被雨淋过,陆安刚用毛巾擦干汗珠,不一会又湿透了。
夏伏乾哽咽着走出去,问道:“是谁伤了王爷?”
一个士兵被人押着过来,夏伏乾弯下腰问他,“王爷如何受的伤?”
“将军明察,小的没有伤王爷”。
“那你的意思是王爷自己伤的自己了?”
“不,不是。我与王爷比武时,不知怎么,那枪就刺到王爷眼睛了”。
张必谦闻声走出来,士兵如遇大赦般兴奋,“将军,我真的没有害王爷,我与王爷无冤无仇...”
张必谦立刻打住他的话,“夏将军,是我失职,没能肃清魏党余孽,不甚害了王爷,还请夏将军给我个机会弥补过失”。
夏伏乾心中疑惑,“张大人想如何处置他?”
“伤害亲王,当即刻杀之。”
听见这话,夏伏乾还未反应,这士兵却激动起来,“大人,救我啊,大人,我不是故意伤害王爷的,您是知道的”。
张必谦冷笑一声,“我怎会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说罢又转向夏伏乾,“夏将军,此人死到临头还在胡乱攀咬,若是不除,恐怕连王爷都能被他说成是自伤的”。
夏伏乾已大概明白情况,不愿再看着二人演戏,“大人所言甚是,但情况尚未查明,先将他押下去把事情查清楚比较好”。
眼看着士兵被人带走,张必谦转而恭维夏伏乾,“还是夏将军考虑周到,此事关系到王爷,还是等王爷醒来后再查清原委更为妥当。只是现在王爷伤重,我恐怕得再待些时日,还要继续叨扰夏将军了”。
夏伏乾假意乐呵呵地摆手,“无妨,无妨”。刚听说王爷受伤时,他猜想可能是王爷为留在塞北想的计策,所以一直演戏,没想到却是如此重的伤,面对眼前的罪魁祸首他实在是演不下去了,忍住满腔愤怒,转头回了屋里,融入血腥味中。
王爷的眼睛还需些时日才能恢复,至于能否重见光明,大夫也不清楚,张必谦听完大夫的话,借口有事告辞。
缝合的疼痛令文仲衡昏睡过去,夏伏乾站在床榻前,低声叹息,“去把永安城的医师请来”。
醒来后的文仲衡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可能失明的事实,每天按时吃饭、吃药,然后坐在窗前,屏去众人,一个人静静地,听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听鸟儿扇动翅膀然后落到树枝上
的声音,听偶尔传来的人走动的声音。直到夜幕降临,活跃的声音逐渐消散,他仍坐在窗前,任凭自己被孤寂包围。
“文仲衡可能深受打击,疯了”这是张必谦听完下属汇报,自己又去亲自探查后得出的结论,不管结论对不对,重要的是他现在行为举止异于常人,眼睛若从此不复见光明,那迟早会疯。张必谦立刻挥笔洋洋洒洒上千字,将文仲衡的现状详细地描绘给宫中人,并言明此时是下手的好时机。信件八百里加急送到宫中,却很不是时候。
京城下起了暴雨,惊雷时常将天空染成刺眼的白色,文屈夷在宫中为新生的小皇子过生辰,太监急忙跑来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太后的皇陵遭雷劈了。文屈夷丢下儿子,跑出宫去。
守卫皇陵的将士在雨中等待皇帝到来,文屈夷抹干脸上的雨水,怒吼着命人前去查明原因。可天灾是查不出原因,抓不出凶手的。文屈夷气急败坏地回宫,请来天监司的柳大人问问天意。
柳大人颤颤巍巍地为他送来结果,见皇帝恼怒,不敢言语。“有什么话,直说”。
“这是天怒了”
“天怒?母后已经入土为安这么久,他为何突然发怒?”
“上天发怒并非因为太后,而是......”柳大人看了眼端坐前方的皇帝。
“但说不妨”。
“陛下乃天子,所行之事代表天意,恐怕是因上天感知不下未尽善举,惹怒上天”。
“母后可会受到牵连?”
“若陛下不能改,恐怕太后会持续受到惊扰”。
文屈夷无力地瘫坐在殿上,他的母妃受尽苦难,刚迎来甘霖却无福消受早早离去,如今又因他不能安稳入睡,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母妃要到梦中来质问自己了。
张必谦的信被送过来,文屈夷将张必谦所描述的文仲衡的状态读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放下心来,现在自己不宜杀人,但若放任他这样,终究是个隐患,索性就让他彻底看不见吧。一个瞎子,又能那他如何呢?
张必谦收信后不免惋惜但也无可奈何,买通文仲衡身边的大夫与仆人,做好叮嘱后,便启程返京。
夏伏乾将人送走后,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中即将喷涌的脏话也因医者的到来而沉寂下去。一身怪异打扮的医者检查了文仲衡的眼睛后,摇头晃脑地出来,夏伏乾焦急的询问他病情,老先生摇手示意他莫急,在纸上写出一个药方,“按这个抓药,将药捣成泥状敷在眼睛上”。
“这个多久见效?”
老先生白了夏伏乾一眼,“这个我不能保证,先敷半个月再说”。
夏伏乾心急又无奈,恭敬地将老先生秘密送走,唤来陆安,“小心些,我怕张必谦会安排的人会伺机而动”。
“要不要把王爷身边的人全部换一遍?”
“暂时不用,你照顾好王爷,军中有事,我得先去看看”。
“夏将军”,屋内传来文仲衡的声音。
“王爷,有何吩咐?”
“你们声音太大,我听不清鸟叫了”。
夏伏乾开口问道:“王爷可还在因我那日来迟,未能及时救下阮少卫而生气?”
“我自然知道你不能过早出面,以免被怀疑。时清死于魏荣征和张必谦之手,与你无关,我为何要生你气?”
“那王爷为何多日来一言不发?”
“我只是难得有个清静,想一个人静静。从出生时起,无论我在哪,身边总是有很多人,想寻个清静都会引起吓人恐慌。现在有这么好的时光,我不想浪费了。”
“王爷可还又什么需要的”。
“没什么,你们这段时间也是辛苦,好好休息去吧。”
夏伏乾准备离开,给王爷留个清静,陆安却站着不动,夏伏乾叫他,他固执地不走。“王爷,我有一事不明,这么多天,一直憋在心里”。
“你想问我为何要自伤眼睛?”
夏伏乾佯装惊讶地转身,“王爷,您是自伤?”
文仲衡松快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算,我那天看见他就觉得奇怪,那天死伤无数,他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武校场,我假意相信他,找他比试,他招招欲取我性命,所以,我就将计就计,给自己找个留在这儿的理由,但伤情我没把握好”。
“那个士兵,王爷认识?”
“那天在城外他称自己是皇上的人,我一开始还怀疑。”
“陛下?”
“夏将军,不是要去军营吗?张必谦为了灭口,杀掉军中那么多将士,又藏了不少眼线,你确实该去看看了。”
“臣愚钝,那人进入牢中不久就身亡了”。
“他已经没有价值了,活着也挖不出更多东西了。夏将军,你也看到了,我那位皇兄为了一己私欲,动摇军队根基,罔顾江山安危,只盼你不介怀于此,帮百姓稳住江山”。
“臣明白,臣定竭尽全力,守好塞北。”
“去军营看看吧,别在我这浪费时间,陆安你随夏将军一起去,多学着点,把骆辛叫来守在府里就好,他伤还没好,别让他在外面乱跑”。
塞北再次从冬季走出来,周围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大地被染上沉闷的色调,了无生机。
在休养了大半年后,文仲衡眼睛复明了。这大半年里,他身边的仆役一个接一个地暴露,等他重新睁开眼时,只剩陆安与骆辛几人了。
夏伏乾匆匆赶来,文仲衡刚将一封信塞进袖口,“夏将军,我在这已经呆了太久,该回京看看了”。
“王爷这就要走了?”
“将军有事?”
“王爷在塞北尚且危险重重,若只身回京城,只怕凶多吉少”。
“我知道,皇兄得知我复明,定然会尽全力阻拦我回京。但我不能因此一直呆在这。只是,我还有一事未了,不知将军办的怎样?”
“王爷请讲”。
“当初夏将军与我结盟时,拿我二皇兄的下落与我交易,可还记得?”
“臣记得”。
“这一年多的时间不知将军找的如何?”
“臣一直在尽力寻找二皇子”。
“夏将军可是有难处?”
夏伏乾面露难色,“确实有难处,想来魏荣征长年固守塞北,与京中疏于联络,如此轻易地就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我来到塞北近二十年,对京城早已不熟悉,深入大漠找人难免要联系大漠皇族,就怕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到时落得个与魏荣征同样的下场”。
“你担心的不无道理,我虽信你对我朝忠心耿耿,但三人成虎,夏将军可有办法?”
“臣为江山而死自然不怕流言,犬子本该上阵杀敌,若有不幸倒也成就了我夏家满门忠烈。可,我家小女在塞北出生长大,虽是女子,却过的如男子一般,我夫妻二人对她亏欠甚多,若能为他寻个好人家,带她远离这纷乱地,我也算安心了”。
“夏将军是想让我为千金在京城寻一门亲事?您放心,我一定会为她寻得一个才智双全的如意郎君”。
“放眼京城,还有谁能与王爷媲美呢?”
“我?文仲衡苦笑,“将军没听说,我在京城,有一个...”
“臣听说了,小女本性善良,定会与她和睦相处的”。
“夏将军,京城中的女儿家现在对我避之不及,您怎么毫不在意呢?不怕误了令媛的名声?”
“臣无意冒犯,听闻王爷爱妾遭遇不测时,臣对其只有钦佩,这样刚烈顽强的女子若为男儿身,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小女能与她同侍王爷,是小女的荣幸。”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令媛的意思?”
“小女见闻不多,臣为她做出最好的选择”。
“你也是实诚,只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还请将军容我考虑一番”。
陆安在一旁看的一头雾水,夏伏乾刚走,他就凑过来,“王爷,他什么意思,您不娶他女儿他就不帮我们了?他不说要尽臣子的本分吗?”
文仲衡看着窗前光秃秃的树干上成双成对的鸟儿,叹了口气,“生在皇家从来都只有身不由己,娶谁不娶谁都不能自己决定”。
“你这是答应了?”
“你说什么人能在夏伏乾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杀人呢?”
“那自然是......”,陆安吃惊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那个士兵是夏伏乾命人杀的?”
“也不一定,但他并未尽力看管。当初我带着几人来到护都城,他都能提前知晓,张必谦带着那么多兵马,他却姗姗来迟”。
“所以他说会找二皇子,但也是一直没动静。该不会,他是皇上的人吧?”
“不是,他只是不受制于皇家,他屡次三番这样,只是在提醒我,他有能力与我们抗衡”。
“那我们现在不是任他拿捏?”
文仲衡转过身郑重地说道:“所以我们得回到京城,他若要把女儿嫁给我,我拒绝不了,但我们不能太被动,你去查一下,军营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最好是有关塞外的”。
“您怀疑夏伏乾要谋反?”
文仲衡无奈地拍了他一巴掌,“我是让你去看看,他是否已经有了二哥的消息,我总觉得他成竹在胸,好像已经有了很大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