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寺,山雾萦绕,万籁俱寂。
春寒料峭,秦念音跪于香案之前,手中三炷长香,因有点冷,身子微微颤抖。青烟袅袅,直上云霄,于半空中织就一尊朦胧佛影。香灰无声坠落,一点猩红灼在她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
她轻垂睫羽,额间冷汗潸潸而落。往昔种种,恍如走马灯转,历历在目。
"南无阿弥陀佛..."她低声诵念,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记忆。
彼时江南水乡,烟波渺渺,她尚不及笄,便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那夜雨如倾盆,父亲将她托上屋顶,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在浑浊的洪水中化作一缕芳魂。
她蜷缩在摇摇欲坠的房梁上一天一夜,直到被前来救灾的官兵救下时,已经饿的发昏,且十指已深深抠入木头,鲜血凝成了紫黑色的痂。
她原本姓什名啥因这一场巨变甚至都忘了,只记得她叫囡囡。
幸好母族一个族兄秦守毅与夫人心怜族中血亲,不仅将她接入门中,给了她姓名,更视若己出。
记得初到秦府那日,她赤着皲裂的双脚站在干净的石地上,衣衫褴褛,手脚无处安放,无地自容。
那段岁月虽短,却教人误以为天长。秦家兄长教她识字、姐姐带她学针线,养母为她和兄姐们依着四季变化裁制衣衫。
上元节看灯,端午赛舟,中秋拜月……那段幸福的日子,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孤女。
建元十二年,又是一场大水卷土重来。这次是身为河督的养父殉职,养母染疫而亡。灵堂里,她跪在两口棺木之间,忽然发现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竟一个都不剩了。
"阿音..."伯母临终前塞给她一封信,手指枯瘦如柴,"去京城……找妳姑姑……姑姑……能护妳……”
她攥着那封信,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十六岁的秦念音,带着满身风尘来到谢府大门前,仰头望着"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门楣上悬挂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跟着一群逃灾的难民,与她的小婢素月,坎坎坷坷终于到了京城……
秦念音望着大雄宝殿中肃穆的大佛金身,她不禁陷入沈思,若说今生有憾,其实她自觉得也无太多可怨。
除了幼时遭遇的水患令她两次家破人亡之外,她也好好地活下来了,甚至还过了一、二十年的富贵日子。
谢府给她绫罗绸缎、金玉满箱,行止之间皆有体面,当得起"尚书夫人"四字。府中下人恭敬唤她"夫人",外人羡慕她嫁得翰林出身、年纪轻轻便官拜尚书的表兄谢怀玉。
可谁知道锦帐之后,红烛之下,是怎样的冰冷?
记得大婚之夜,谢怀玉掀开盖头时,那双清冷的眼睛映着烛光,却无半分温度。"表妹。"他这样唤她,仿佛他们不是新婚夫妻,而是偶遇的远亲。
每月初一十五的同房之夜,他总在书房磨蹭到三更。进来时必是先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脱衣上床。有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松墨的清香。
"夜安。"这是他唯一会主动说的话。
她曾试着在白天送些亲手做的点心去书房,改善夫妻间的冷淡,记得那日春雨绵绵,她端着新学的荷花酥站在书房外。
"放那儿吧。"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有一片礼貌的疏离。
那一日,细雨漫漫,她拎着剩下的桃酥,没撑荷花酥最后被雨水泡软,如同她渐渐冷掉的心。
最难忘的是成婚第三年那个雪夜。她鼓起勇气从背后抱住他,却感觉他的身体瞬间僵硬。"我倦了。"他掰开她的手指,转身吹灭了最后一支蜡烛。
从此她再未尝试触碰他。
香炉中的香柱突然断裂,惊醒了秦念音的回忆。她望着落在裙裾上的香灰,恍然惊觉泪水已打湿了前襟。远处传来钟声,一声声荡在群山之间。
"菩萨在上..."她以额触地,默默心念。"信女此生来世福祉来换枕边人谢怀玉,一生平安、健康长寿。"
山风穿堂而过,佛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秦念音没有听见,寺庙的石阶上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云纹官靴踏在青苔上的声响。
谢怀玉手持青竹伞,站在山门外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手中的白玉扳指被转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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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音依然陷在回忆中,她记得,刚成亲的前几年,她也曾劝过他纳妾,说再如此下去,无子无嗣,传承断绝,如何交代?
谁料他眉峰微动,淡声道:
「夫人莫非忘了沈家家训?先祖有令,为防庶出争位,子嗣可过继,不可纳妾。」
语气平静,却句句如铁,铮然生寒。
她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守的是祖训,还是以此为冷落她的借口?谁也说不清。只是那夜他起身离席时,眼中那抹几不可察的薄意与讥诮,她记得很清。
说真的,她累了。
望着那如玉般冷清的背影,忽觉这段夫妻关系,实在可笑。三餐不同席,无话可说。一榻共枕,形同陌路。若婚姻至此,只余皮囊与体面,又有何意义?
可笑当年,她为求荣华,竟亲手将两人推入这无声的深井。
世人眼中,她风光无两,实则内宅孤寂。这些,她看得清,却从不轻言悲喜。这场婚姻,换来一世尊荣,对她而言,也许已是圆满。但这「圆满」,是满于人前,还是心中无憾,连她自己也说不明了。
她伏于玉阶前,未有悲切,唯觉心底一片清明。许多事,不过过眼烟云,得与不得,终将归于尘土。
谢怀玉从未欠她半分,倒是她,欠了他太多。
前世她以「救命之恩」为名,逼他娶她,自诩情深,实则妄取。他心有所属,她明知却仍强行插足,只为换取安稳与荣宠。成婚那日,他双目沉冷,她却强作镇定,笑迎堂前,心底微颤。
谢怀玉,探花出身,俊雅自持,责己甚严。纵心有不甘,亦从未怨她一句。十余年婚姻,他从未纳妾,从未苛责,她受尽荣宠,却夜夜对着他的背影入梦,梦醒时满室冷寂。
也许,这一世的冷淡,是他对她最沉默的惩罚。
这二十年婚姻,不过一场无声羁绊。为权而嫁,为名而活,傍恩相逼,以一纸婚书困住彼此。
她曾天真以为,只要身居高位,终能得人心;不知这婚姻,于她是牢笼,于他是枷锁。
所以她曾想,若能再来一次,定不再累他,也不误己。只愿还他一段清明岁月,无怨无愧。那一点点未断的情念,她藏着便是。
佛前,她再难压下心头妄念。若真有来世……来世……她愿行事更周,做人更宽,不为旁人,只求自身心安。她虔诚诵道:
——
信女秦念音,此生迷途误己,贻害良缘。
昔贪权势,负亲情,误良人,孤老无依。
今拜佛前,愿削业障,断尘缘,赎清一生。
愿曾亏负之人,安泰康宁;曾错失之情,得以圆满。
若有来世,不求与君偕老,惟愿无亏无憾,平安渡此生。
阿弥陀佛,愿佛垂怜,度我无明。
——
三炷香燃尽,青烟缭绕。
忽闻身后一道温婉声音唤道:「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她睁眼回首,见一女尼素衣立于香案侧,眉目慈和,合掌而立。
秦念音轻声道:「信女无事,多谢师父垂怜。」
女尼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串檀香佛珠递予她:「此珠可安神静心,愿施主时刻随身携之,自有帮助。」
她双手虔接,指尖触珠之际,竟觉心头一暖。低声道:「信女谢过师父。」
正此时,另一道女子嗓音从香雾中传来。
秦念音转眸望去,只见一青衣女子立于烟雾之中,眉眼如旧,神色淡然。竟是……苏凌烟——
那年双八年华,她们曾并肩而立,簪花互赠,谈笑轻语,情同姊妹。
而今物是人非,昔日情谊,早如春水东流,各奔天命。
苏凌烟盈盈一笑,缓步而来,拂袖施礼,声如清泉:“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一句寻常问候,却如针落心湖,激起千重浪。
秦念音亦拱手回礼,神色自持:“凌烟姐姐安好。”
苏凌烟续道:”未曾料今日于此相逢,也算是缘分未绝。”她朝眼前人走近几步,目光清明如镜,语气淡然:“妳我之间,早无恩怨。只是今日凑巧见妳于此跪佛许愿,难免心生唏嘘。”
她顿了顿,话锋微转:“当年妳倾尽所有,求一场圆满。可结果呢? 想赎的无从赎,想爱的无处爱。”
秦念音垂眸,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无言自嘲。
苏凌烟凝望着她,声音轻柔,却不容躲闪:“念音妹妹,妳说……是不是这般?”
她怔住了,久违的称呼如一柄钝刀,缓缓剖开沉尘的记忆。
秦微音微微侧首,似被香雾迷了眼,没有多言,只淡淡道:“或许吧。”
苏凌烟轻笑一声。”昔日不可追,是我痴了,竟想与尚书夫人如往日那般话从前。”
秦念音垂眸掩去眼底微光,也跟着轻轻一笑,那笑意冷冽如霜:“凌烟姐姐,世人多论是非,却不知局中人自有不得已,这世道,多难为女子,妳说难道不是吗?”
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忽然轻笑,笑意如霜:“凌烟姐姐,自是不知念音自小因两度水患,丧亲人,毁家园,颠沛流离,最后幸得谢家姑姑收留才算得以安生立命,姐姐您一生高门富贵,何又知他人步步为营,步步皆难。”
她抬眸,语气如冰河初裂,凛然有声:“我所为之事,是非曲直,皆由我亲自承担。”
每字每句,沉稳如铁,锋锐如刃,是她骨血里不肯低头的傲气。
“无论如何,如今的我,是皇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尚书夫人。”
苏凌烟凝视她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去:“既如此,那便不打扰尚书夫人继续在此清修了。”
语毕,苏凌烟拂袖出寺,婢女婆子紧随其后,身影渐远于香雾之中,只留余音萦绕佛堂。
秦念音心头哂笑,却无泪可落。
当年饿死之际,她还顾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