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渐晚,夕阳斜映于佛塔之上,余晖如血,映照着秦念音孤立的身影,静默如碑。
此时,天色将暮,山寺暮鼓初敲,钟声悠远,自远山传来,彷佛唤醒了沉沉万象。
秦念音撑着微颤的膝盖站起,回望大殿。佛像庄严慈悲,静静俯瞰芸芸众生,无声宽恕。
她步出青山寺,细雨已织成薄雾,山路泥滑。素月撑着油纸伞赶来相迎。
“夫人,小心脚下。”素月心疼地扶住她,轻声道。
秦念音笑了笑,眉眼间透着难言的宁静,却藏着千丝万缕的思念与歉疚。她轻轻揽过素月的手,柔声道:“素月……”
“夫人……”素月有些担心地抿紧唇。
她轻轻拍拍素月的手掌,望着素月眼角细细的皱纹。”咱们素月也都这个年纪了。”
“夫人胡说些什么呢?” 素月扭捏收回手。
秦念音心想,素月从小与自己相伴至今,青春蹉跎,一生未婚,不禁心生愧疚。
“咱们啊,从今日起,要好好过日子……莫再如从前了。”
“夫人,您这话……”素月怔住,不明所以。
但夫人口气里满满的惆怅令她冷不叮地突生一个极不好的预感。
还未细问,秦念音已摇头止语:“无事,咱们这回去罢。”
寺门外,钟声尚在余韵中低回,春雨方歇,山色苍茫。素月扶她登上马车,坐定后吩咐车夫回府。
车轮初动,秦念音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决绝。她抬眸望向北方,心中一个念头闪现而出。
她要与谢怀玉提和离!
立刻!
马上!
这念头一涌起,便如涌泉,止也止不住,她迫不及待。
马车缓缓下山,春雨再起,佛钟余音袅袅,天光如暮,山烟无尽。
“让马车驶快些。”她归心似签,已经催了好几次。
“回夫人,如今天色将暗,这已经是最快了。”驾马车的车夫恭敬回道。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如鹰嚎般的长音,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
听这阵式,来的人不少!
“发生何事?”秦念音正要撩帘看个究竟。
未及反应,几名黑衣人闪电般冲出,刀光寒冽,将她逼了回去了马车里。
“夫人!快走!”素月惊叫,猛地将她推上车去,随即扑身相护。
车夫大惊失色,扬鞭狂奔。秦念音紧紧抱着素月,心跳如擂。从车帘缝隙望去,黑衣人紧追不舍,个个训练有素,手持短刃,刀刀致命。
“来者何人?”随行几名侍卫抽出随身配剑,开始博斗。”无知肖小,可知轿中为何家女眷?”
秦念音略略数了一下,黑衣人有四名,而她的护卫有八人。她不禁想,以一敌二,尚有胜算。
怎知黑衣人完全不回应,阵式一排开,为首之人一个手势,其余三人便开始朝他们猛烈进攻!
刀刀致命,式式直取命脉!
这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谢怀玉!
不知是哪个谢怀玉的死对头豢养的死士,灭口不择手段。
要他命的人,实在太多了!
“夫人,我先挡着,妳快走!”素月将她挡在身下,着急大喊。
“别喊了,咱们不能死……”秦念音咬牙稳住心神。
她还不能死,她得活着回去和谢怀玉和离!
要是她今日这条小命交待了在此处,她依然得冠着他的妻名,且身后生生世世还是得受沈家香火!
于是,她急声道:“素月,烟火!”
“哦!”素月立刻从车板下掏出小巧烟火筒——
为防今日之祸,谢怀玉早有安排。
火光乍起,轰然炸响。
远方隐隐传来护卫马蹄声。黑衣人见状,只能暂时悻悻退去,没入林间,速度之快,犹如数道黑影一晃而过。
秦念音抱紧素月,两人浑身颤抖,冷汗早已湿透。
“夫人,您有无伤着……”素月担心地左右检查她身上。
“快,咱们先逃,先别管有无伤着了。”秦念音拉着她,两人啷啷跄跄相扶着逃命。
刀光剑影间,她只见一名黑衣人去而复返,破雾而出,寒光闪烁。素月倒地,倾刻间,身下立即涌出一滩血。
“素月!”她惊叫一声,惊慌奔向山路,却一脚踏空——
整个人滚落山崖。
耳畔风声呼啸,视线模糊。
浓雾之中,一尊金身大佛赫然矗立山巅,宝相庄严,双目低垂,似悲悯万物。
她瞪大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心头最后一缕执念浮现:
“悔啊……悔……”
倾刻间,身躯如一只翩飞彩蝶,直直坠入深谷,直到意识沉入无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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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恍惚,万物失色。
她仿若悬浮云端,又似坠入无底深渊。四周洁白如雪,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她试探伸手,指尖所及皆凉薄虚无,触不得半寸实体。
我死了吗?
念头方起,耳畔忽有声息,初若晨风拂柳,忽又如惊涛拍岸,悠远古老。
那是——钟声。
低沉悠扬,似自千年前传来,一声声穿透迷雾,叩击她的心魂。
钟声落下,白雾微荡,前方隐约露出一条路。
秦念音怔怔站着,心中茫然。此地何方?此时何年?此身为谁?
惟有那声声佛钟,如引路之光,牵引她颤抖的脚步,一步步前行。
她踉跄而行,雾气冷冽如刀,却似有人在温柔唤她,不许她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四肢渐沉,胸口隐痛。忽然,前方一抹光亮浮现。
那是一座寺庙,金瓦朱甍,庄严矗立于迷雾之中。
高悬的铜钟缓缓摇曳,沉沉敲响。
她止步,衣袂随风而动,鼻端一缕熟悉的檀香袭来。
她怔住了。
心头一处,猝然被重击——记忆如潮水汹涌而来。
前世种种,遗憾与悔恨,一瞬之间,全数崩塌。
佛钟再响,迷雾骤散。
天地翻转之际,她眼前一黑,身子如羽毛般坠入一片温暖柔软之地。
她猛然睁眼,浓浓药香扑鼻,耳畔是素月惊慌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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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醒醒啊!”
一声声惊惶呼唤,宛如穿破混沌的钟鸣。
秦念音猛然睁眼,视线模糊中,只见素月焦急地半跪在眼前,眼眶泛红,手中水袋晃动,还带着初春的微寒。
她一时怔住,胸口似被重击,久久无法呼吸。
四下静寂无声,耳畔是风拂过麦苗的沙沙声,田埂之上,绿意初生,远处是一辆简陋的驴车,车夫靠在车旁,帽檐斜垂,正打着盹儿。
不是梦……
因为她全身都疼,尤其是脑袋,有如有根槌子在她脑袋里重一下、轻一下持续地撞着。
“素月……”她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姑娘,快喝水,你刚才昏过去了,可吓死奴婢了!”素月连忙递上水袋。
她接过,低头之际,一眼瞥见素月仍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青布短袄,头髻简单,只插了一支素银簪——那正是她初进京时的模样。
这一幕,如梦似幻,又真真切切。
她手指颤抖地摸向腕间,只觉一条旧红线缠绕手腕,那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系上的护身符。
这是怎么回事?
那比丘赠她的檀木串呢?
怎么会变成她昔日养母为她系上的红线?
她猛地坐直,四下打量。这条山道,她太熟了,熟得令人发怔——这是前世,她与素月进京时途经的山路,还未入京城,未遇谢怀玉,未见太子,更未染指那段孽缘。
她还没有做错事!她还没有——逼婚、求子、绝情、满盘皆输。
她还有机会。
一瞬之间,狂喜如海浪般席卷全身,她眼眶一热,热泪倏然而落,泪珠一颗颗砸在旧布裙襬上,将尘土打湿,彷佛净洗往日罪业。
“姑娘,您别吓我呀……怎么又哭了?”素月小心扶住她,声音微颤。
“没事。”她摇摇头,哭中带笑,声音里竟透出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坚定。
她转头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云雾间,一抹阳光破开天幕,洒落大地,远远的山峦像一尊静坐的大佛,巍峨肃穆。
她闭上眼,再睁开,双瞳清澈无波,宛如重生的凤凰,烬尽重燃。
是佛祖显灵吗?还是命运垂怜?
不论如何,她重活一世,决不再重蹈覆辙。她要用这双手,改写自己,也改写那些人命运的结局。
谢怀玉,她不再逼近;
顾长啸,她不能让他再死;
素月,她要给她一场真正的良缘;
这一世,皆不能如前世那般落入业火。
她不再贪恋情爱的虚幻浮光,只愿行善补过,了却前尘,安然度此生。
风起了,山道边野花轻摇,仿佛在为她的重来低语祝福。
“素月,”她缓缓站起身,语气稳定如山,“咱们进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