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月华如水。
谢怀玉搁下笔,思索片刻,踱至小几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顾长啸带来的满堂春,
酒未入喉,心事已乱如麻。他眉头微蹙,眼底覆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疲惫,竟不觉倚着案几沉沉睡去。
梦境悄无声息地浸入心湖,像一缕春风,轻柔又决绝。
蒙胧中只见一男子坐在一座幽静的小院中,梦中只见他一人,且尚有些熟悉模样。
梦中场景青石铺地,杏花轻落,一盏盏温暖的灯火摇曳着微光。
有人在那人身边,低低笑着,给他披上外袍。
指尖轻轻触过他的肩膀,带着几分熟稔与温柔。
那人轻声催促道:”外头凉,莫要着凉了。”
他顺势抬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声音温婉柔和,像是飘荡在耳畔的一缕幽香。
梦境流转,他又见自己似乎正病于卧榻,那人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语气嗔怒又心疼:
“谢怀玉,事已至此,你究竟要折磨我们二人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恨吗……”
“拜托你别折磨你自己,折磨我吧……”
语调分明带着娇愤,却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针线细细缝补着他支离破碎的心魂。
他明明浑身乏力,却因那人的陪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安定。
他听见自己喑哑地笑了笑,伸手,将那人的递来的药碗打翻在地。
心口紧跟着那碎裂一地的磁碗忽地一痛!
他忽然明白己便是那梦中身影。
可就在这时,梦境忽然变得模糊纷乱,周围景象像被浓雾吞噬。
他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只见到一片朦胧,声音也渐行渐远。
“怀玉……怀玉……”
那声呼唤如泣如诉,直击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谢怀玉猛然惊醒。
额上沁出冷汗,背心湿透。
他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心跳如擂鼓,一时竟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
室内只有烛火微弱跳动,映得影子颤巍巍地攀附墙壁。
谢怀玉缓缓抬手按住额角,眉心紧皱。
他满额冷汗,低声呢喃自喃:“……简直荒唐。”
一场梦而已,何至于心悸如斯?
又是谁,能让他在梦中甘愿低头,舍身相守,心甘情愿地……托付此生?
他素来自持冷静,君子不言怪力乱神,更不信梦兆。
可今夜这份说不清的熟悉与悲伤,却如荆棘般在他心底疯长,扎得他心口疼痛不堪,几欲无法呼吸。
梦中场景竟似蔓藤缠绕脑海,怎么也斩不断,甩不开。
谢怀玉闭了闭眼,沉声自斥:“不过一场南柯梦……不足挂怀。”
可胸口那抹隐隐作痛的悸动却清晰无比,如宿疾,如旧念。
------------
正厅之中,春阳透过窗棂斜洒而入,隐隐传来似是争执之声。
“……胡说……自古以来门当户对自有其道理……”
闻声,秦念音脚步一顿,收回正要跨入门坎的脚步。
只见秦慧娘坐于主座,面色温婉,却语气坚定:”怀玉年岁也不小了,婚事自是该提上日程。虽京中声名品行皆优的女儿家不少,我看倒不必拘泥于高门权贵。我啊,为娘的,只求那女子温厚贤淑,能体恤怀玉性情,方是长久之计。”
自己儿子,她自己了解,她这长子自小主意足,对于自己的婚事,怕是自有一番打算,恐怕不会如他爹的意迎娶高门贵女。
安国侯谢泽抿一口茶,眉头微蹙:”妳这是妇人之见。”重重放下茶盏以表达不悦。”怀玉如今跟随太子,前程不可限量,若得世家女助力,更是如虎添翼。况且,那苏家二娘子与他青梅竹马,模样性子也都合意。”
秦慧娘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苏二娘子性子虽好,明丽大方,太傅嫡女,身家高贵,但也未必能容得下怀玉的孤傲。”
“君子有状,自是应该如竹如松,两人性情如何,自是由婚后再慢慢磨合。闻言,谢泽忍不住轻啧一声。
秦慧娘忍不住睨去她这和儿子一样冷清肃然的丈夫。“他那般清冷性子,表面不显,其实骨子里极自持,受不得一点虚情假意。当年你为官时可还记得,哪个权门贵女不是先敬你官职,再看你为人?”
谢父轻哼一声:”当年我官也不低,何错之有?怀玉是男子,自会分得清楚虚实。”
正僵持间,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姑父、姑母,念音来请安。”
沈慧娘眼睛一亮,和霭道:”进来罢。”
秦念音步履轻盈地行至堂中,福身施礼。她穿一身素雅蓝衫,鬓边斜插一枝白玉梨花簪,眉目含笑,清润婉约。
见她进来,沈慧娘忽而笑道:”念音来得正巧。我与妳姑父正议论怀玉的婚事,妳且说说看,两家合婚应重家世还是性情?”
秦念音一怔,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色,心中波澜起伏。
她知谢怀玉此生官途必达巅峰,若攀附高门,对他无疑是助力,可她也知,那些贵女看中的,从来是他的功名、他的羽翼,而非他本身的清寒与坚韧。
她心想:他应不屑靠裙带之利。人一生虽志在高远,却总有疲惫孤寂之时,若能得一人红袖添香、温酒捧书,岂非更胜权门深宅的无情冷寞?
她垂睫一笑,语气平和而真诚:”姑母说笑了,这事念音哪有什么意见。”
“呵呵,是我痴了,竟然问了妳这个未出格的小娘子这事。”秦慧娘摇了摇手中绣扉,轻轻一笑。
不想,舅父谢泽忽道。”无妨,既然妳舅母问了妳,妳且说说,只是家里闲谈,无伤大雅。”
像是为了与老妻争个输赢似的,谢泽执意要她给个意见。
闻言,秦念音思索了片刻,只道。”如此,那念音只得恭敬不得从命了。”
前世,他娶了她这个没门第也没才情的妻子,夫妻不合,孤冷一生,今世,她只希望他娶一贤妻一生助他、暖他、惜他。
她静默片刻,才缓缓道:”表哥人中龙凤,风华卓绝,自是京中众家小姐心仪对像。但念音想,两家结亲,若论门第,固然可助表哥官途……”她顿了一下,才低声续道:”但婚姻终究是长久相守。念音以为,那女子若能识他本心,敬他清节、念他寒来暑往之苦,方是良配。”
堂中一静。
谢母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谢父也难得没再多言,只沉默啜茶,若有所思。
“也罢。”秦慧娘轻摇着绣扇 。”过几日便是花神会,这可是在京城里相看的好机会,就让怀玉陪着妳和莞儿一起去凑凑热闹,到时人多,有怀玉护着,我也放心。”
语毕,招手要她倾耳过来,紧接着在她耳边轻声道:”妳呀,这次去花神会便顺便替舅母仔细看看,哪家姑娘性情好、哪家才情好,还有妳呀,也好替自己注意一下。”
“姑母……。”她故作娇羞。
她没说,她这辈子是不想嫁人的。
“那媒人啊,一张嘴尽捡好听的说,还是得自己亲自看看妥当些……好好,不说了。”
----------
京城入春后,烟雨蒙蒙,白日也蒙上层层薄雾。
朝堂之上,风声更甚。
太子陈亘年岁渐长,德才兼备,却迟迟未册立太子妃,立储一事被悬而不决,让局势蒙上浓重阴影。
而二皇子陈业野心昭昭,倚仗母族实力,不断笼络朝臣、拢络兵权,暗地里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三皇子陈越年纪尚幼,行事低调,但背后也隐隐有些势力蠢蠢欲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每一场朝议,皆似潜藏刀光剑影。
松雪苑,谢怀玉书房前有一座小院,环境优雅,此时春雨初歇,庭院中梨花如雪,枝条被雨打得轻垂,地上铺着一层湿润的白花瓣,香气清幽。
本该是令人放松疏适的美景,石桌旁,谢怀玉一身月白长衫,腰束玉带,眉目沉静如画。
他为眼前挚友顾长啸斟了一盏温茶,推过去,语气却不甚轻松。
“今日怎有闲寻我喝茶?”顾长啸闲适倚在小几边,眉眼慵懒。”你家小表妹呢? “
谢怀玉皱眉。”提她作什?”
“自是寻她聊聊天……。”
“别再胡言乱语,你与她绝无可能。”谢怀玉打断他。
忽地想起梦中场景,更加令人烦燥。
顾长啸长指姿态风流地弹了弹额前碎发。“这可说不定呢,想小爷我长得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党……”
“够了,说正事。”谢怀玉打断他的侃侃而谈,转移话题。”今日朝上议事,二皇子党又提北疆蛮子骚乱之事,欲调虎贲军增援,声势浩大,此事……你知否?”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声音懒散,像是闲话家常,“反正我身无实职,不过虚挂一个闲爵。”
“你正经些。”谢怀玉蹙起眉心。
“你今日才识的我?”顾长啸冷笑一声,才缓缓收起平时不羁。
语毕,他侧头看了眼对面好友那张凝重的脸,轻轻一叹,语气添了几分嘲弄:
“罢了,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北疆蛮子年年犯边,早不是新闻,哪至于劳师动众,动用虎贲军?”
谢怀玉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潭水,声音低沉:
“可惜有些老臣看来也被二皇子收拢了。言辞恳切,尽说些『防微杜渐』、『安邦定国』之语,似乎不调兵便是失职。”
他顿了顿,轻轻一声嗤笑,声音藏着寒意。
“二皇子怕是最终之意不在虎贲军,而是禁军,毕竟禁军是专为设皇城而设,若让二皇子染指禁军,便是开了门,将兵权拱手让人。太子之位,只怕……”
顾长啸收起了嘻笑,手指轻叩桌面,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与锋芒。
“我知道,”他低声说,”但……这盘棋,怕是太子也未必能稳胜。”
谢怀玉定定看着他,神色严肃,忽而压低声音:“你可曾想过,皇后数次示意,要你进禁军任职。禁军统领一席,若落到你手中,不只是自保,更是护太子护皇后,护你自己。”
顾长啸却只是摇头,目光如刃,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狂气:
“我若进禁军,便是给自己套上枷锁。太子今日有恩于我,可若将来风向有变呢?朝堂之上,恩义二字,不值几文。”
他的语气不大,却字字如铁石敲打在地面,激得风声阵阵。”虎贲军,才是我欲去之处。”
虎贲军,昔年威震一方,为顾家世代镇守,素有”铁血虎军”之称。
自顾老将军起,三十载戍边不退,军中上下皆以顾家为主。顾长啸继父之志,年纪轻轻便统帅万军,几场大战杀敌如麻,战旗所指,敌胆皆寒。
然盛名之下,终究敌不过权势更替。那年北疆血战,顾氏父子皆战死沙场,虎贲军折损过半,朝中言官趁势上奏,皇命随即下达。
虎贲军编制撤销,由枢密院接管,纳入禁军之列,自此,顾家数十载的军权,尽归皇室。
城中百姓无不唏嘘,军中老卒抹泪高呼:“将军不在,虎魂犹存!”
只是那铁血余威,也随着顾将军与其长子顾长凌的埋骨边关,渐渐湮没于尘沙之中。
谢怀玉目光微微一凛。
“你心里明白,今日的太子与昔日的太子不同。他稳重了许多,也更识人心险恶。我们身为太子伴读多年,如今正是太子用人之际却无人可用,若连你我都不出手,朝廷中诡谲不断,太子在朝堂还能撑得多久?”
顾长啸捏着茶盏,沉默了片刻。
雨后的梨花落了满地,空气里带着一丝微凉的花香,幽静而压抑。
许久,他低声道:“我再想想。”
谢怀玉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拂去案上一片刚刚凑巧落下的花瓣,语气温和了些:
“想清楚也好。但别太久。”
顾长啸听罢,笑了笑,却并未明言答应。
他手中茶盏轻转,声音淡淡的,带着少年意气与几分慵懒:
“禁军是好,可我如今手无一纸官身,亦为建功,怎么好贸然登堂入室?便是皇后,也未必能平白无故拔我一程。”
谢怀玉眸光微微一动,凝视他半晌,低声道:
“眼下风起云涌,朝局未稳,便是再小的官,也得看风行事。”
他说到这里,神色有一瞬的凝重。
“我如今虽仅是翰林院的小小编修,但身在局中,太子之事,亦责无旁贷。你我既为太子党一脉,便该早作打算,不可再如少年时,只凭一腔热血行事。”
顾长啸捏紧了茶盏,指节微微泛白。
一阵微风拂来,吹动庭中梨花片片,宛如漫天飞雪。
他垂眸,不置可否,只笑道:“我自有分寸。”
话音落下,似笑非笑,却已然是婉拒了更多的劝说。
谢怀玉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隐隐的担忧。
但最终也未再强求,只低声道:
二人相对,皆无言。
庭院深深,春光寂寥,唯有梨花静静坠落,似在无声见证一场未来风暴的开端。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却皆是深藏的忧心。
就在不远处,秦念音立于角门后静静望着这一幕。
她手中捏着帕子,指节泛白。
前世,她亲眼见顾长啸为北疆之事受命远征,途中中伏,死于副将叛变之手,最后连尸骨都未能带回京城。顾家一族满门忠烈,却被诬以通敌之罪,满门抄斩,京城血雨腥风。
而顾氏一族,是皇后唯一的娘家支撑,顾长啸之死,等同于皇后与太子失了半壁江山。
从那之后,太子节节败退,朝堂局势直转直下,最终落得……无法挽回的局面。
秦念音垂下眼帘,心中一片寒意与苦涩。
这一世,她定要努力改变这一切。
为他,为家、为国。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庭中,风起。梨花如雪,漫天飞舞,彷佛冥冥中也在低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