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阵爽朗直率的笑声自院外传来,犹如一道春雷,猛然划破这片静谧。
“子君,快来瞧瞧我带了啥!新酿的满堂春啊!小爷我可是厚着脸皮缠了半月,才从酒坊那老鬼手里拐来这一壶!”
门帘骤然掀起,风声灌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而入。来人一袭墨色锦袍,腰束玉带,背负长刀,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眉梢眼角却尽是张狂笑意。
正是顾长啸——将门孤子,沙场之上杀伐果决,私下里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口无遮拦,笑语不休。
他脚步不停,提着酒壶径直闯进花厅,浑不见内中女眷正端坐品茗,拱手一揖,笑得张扬:“哎哟,今日是哪门子的吉日?谢府竟也这般花团锦簇?”
苏凌烟掩唇轻笑:“顾世子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三言两语便教人无处可躲。”
沈莞眉峰微蹙,语带不悦:“顾世子,这是家中闺席,还望自重。”
顾长啸却不以为意,长腿一迈已坐上长凳,随手倒茶,咂嘴品了一口,还不忘评头论足:“茶是不错,就是没酒来得爽快。”
语毕,他目光一转,落在秦念音身上。那双戏谑含笑的眼眸,瞬间多了几分打量与兴味。
“这位姑娘,倒是眼生得很,怎么从未见过?”语气似真似玩,眼神却锐利如刀。
秦念音不疾不徐地抬眼,迎上那抹带着几分放肆的注视,唇角微弯:“秦念音,日前刚到京越,目前暂借安国公侯。”
他唇边笑意更盛,似尝到稀罕滋味,低声吟道:“秦念音……好名字。”
茶会上,秦念音静静坐着,眉眼淡然,言语不多,却丝毫不见羞意,也不见怯懦。
这倒是稀奇。
他一边捻着茶盏,一边余光瞥她。谢府的茶会他见得多了,来的贵女不是声细气弱,就是装腔作态,遇着他几句戏言,不红脸也要低头。
可这秦念音,既非名门世女,又是寄人篱下,竟坐得这般稳当?
心头微动,他侧身问她:“头一次进京,见这么多仕女贵人,就一点儿不怯?”
秦念音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却不软弱:“怯倒不至于。姑母待我如亲生,表哥表姐也都和气宽厚,谢府里没人当我是外人,我又何必怯呢?”
顾长啸闻言,眉梢一挑,笑意里带了点嘲弄。
沈家那对兄妹?和气宽厚?
这话,若让京中人听见,怕是要笑掉牙。
秦念音似察觉他神情,淡声补道:“再者,小女子并非初次来京。年幼时也曾随父母来候府拜访过。”
顾长啸凝视她几息,忽地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含意未明:“妙极。”
秦念音抬眼看他,神色波澜不惊,静默不语。
顾长啸没再搭话,只是轻轻晃着茶盏,眼神若有所思。
一旁沈莞冷声界面:“兄长方才确在此处停留了片刻,不过现已先一步离去。若世子想寻,可往书房寻他。”
顾长啸咧嘴笑了笑,语气懒散:“自然要去找他,不过不忙一时,这儿这般热闹,本公子还想多坐坐。”
苏凌烟轻掩红唇笑出声来,秦念音却只是淡淡一笑,垂眸啜茶,彷佛将那满嘴玩笑当作耳旁风。
但她心底,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寒意。
顾长啸,果然还是与前世无异,风流倜傥,笑语轻挑,玩世不恭。
只是不知,这样的他,今生是否也会像前世那般——
为国战死沙场,血染黄沙。
而她,只能在梦中唤他一声:
“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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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顾长啸嬉笑着踏出花厅,秦念音垂下眸子,指尖不自觉地抚过茶盏边沿,心底却泛起一幕幕滚烫又冰冷的旧梦。
前世,她与顾长啸并无太多交集,只知他是谢怀玉最亲近的至交,亦是朝中冉冉升起的少年英杰。后来,他奉命远征边疆,领兵抗敌,气宇轩昂。捷报连连传回京师,鼓舞人心,百姓口口相传,皆称“顾家忠烈,少年将军有为”。
只可惜,好景不长。
边境局势突变,顾长啸在一次剿匪途中遭遇伏击。据说,是他最信任的副将通敌叛变,泄露军情,致使大军溃败。
那一役,他力战至最后一刻,血战沙场,终究殒命。尸骨无存,唯有一角血染衣襟,在乱军之中被人拾得,送回京中。
消息传来,皇后当场哭倒金銮殿,几欲随他而去。顾府一门忠烈,皆战死沙场,自此绝嗣。
顾家原是太子最坚实的后盾。顾长啸一死,等同生生折断了太子的一翼。
朝中风向骤变,党争激烈,太子一度险些被废,若非临危不乱、设局逆转,储君之位早已旁落他人。
而她彼时已是尚书令夫人,位高权重,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她眼睁睁看着一位少年英杰血染黄沙,连魂归何处都不得而知,只恨当时的自己——
满心满眼只求权势,处处讨好谢母,设法固宠谢怀玉,对顾长啸这等忠勇之人,却从未真心关怀。
如今再睹旧人……
那人仍如从前,张扬放肆,满面笑意,意气风发地从她身前走过。可她心中却忽生一丝刺痛,恍若见他踏着前路白骨,正一步步奔赴命定的亡途。
“……若能早些改变,是否能护他一程?”
她垂眸轻声呢喃,话音低微,几不可闻,却像在心底落下一枚决意的锚。
一旁的苏凌烟闻言不清,疑惑道:“念音妹妹,是不是不舒服?”
秦念音回神,浅笑摇头:“不妨事,只是茶凉了。”
她推开旧盏,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杯中雾气袅袅升腾,她的眼神却愈发清明。
她知道,她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
哪怕这条路艰难重重,尽管自己能力有现,也要想尽一切法子,助他改写他命中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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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玉书房内灯光清朗,一壶热茶尚冒着热气。顾长啸熟门熟路踢门而入,酒壶在手,人先笑开了。
“哎,我说沈子君,怎的你这书房比你家厅堂还清静,前头莺莺燕燕,你这地倒像祠堂似的地儿。”
谢怀玉头也没抬,淡声道:”若你是拿着酒来胡说的,那门在哪儿自己认。”
“呦,还没喝就这么冷脸,谁欺负你了?”顾长啸笑嘻嘻地坐下,一边打开酒壶,”这可是满堂春,听说太常寺都求不来的,不喝,那我可得独享了。”
谢怀玉瞥了他一眼,终是放下手中笔,抬手接了杯酒,语气仍淡:”你若少说两句,我或许能多喝一杯。”
顾长啸大笑一声:”哪能啊,酒不配话,和哑巴喝汤有什么分别?”
他抿了口酒,砸吧嘴道:”说起来,今日在你府上可真热闹,姑娘们一排排坐得跟牡丹园似的,连我这个糙汉子都差点不敢进门了。”
谢怀玉语气平静:”你还不是照样闯了进来。”
“嘿,那是我客气了。”
他一挑眉,突然低笑起来:”对了,听说没,咱那位大驸马赵子齐,昨儿喝醉在宫门口念诗,硬是拉着几个内侍说要作《杏花雨》,还哭着说他不是附马,是附身鬼,笑死我了。”
谢怀玉淡淡,并未接话。
顾长啸续道: “他一个大男人,最怕的就是大公主那一记眼神。”
说着,他啧啧称奇,摇摇头:”男人啊,娶错了人,就跟绑错马一样,一辈子被拖着走。”
闻言,谢怀玉难得来了兴致,抬眸睨去好友一眼,揶揄了一句。”怎么,说的像是你娶过?”
闻言,顾长啸哈哈大笑。”这个小爷我自然是没娶过,但是京里谁不知大公主的面首数都数不清,但咱们的大驸马,为了保住他的荣华富贵,屁都不敢放一个。”
谢怀玉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一边唇角微微勾起:”你若羡慕,自然也可求来一门金枝玉叶。”
顾长啸噎住,随即哈哈一笑:”得了,我哪吃得住那一口。”
顾长啸却兴致不减,突然话锋一转:”倒是想到你府里刚来的那位表妹……叫什么来着?秦念音?”
谢怀玉脸色未动,眉稍略沉:”怎么?”
“没怎么。”顾长啸笑得嘻嘻,”就是觉得这姑娘长得不错,挺对我眼缘的。你也知道,我素来不喜那种娇里娇气的京中小姐,今儿一见,嗯,小家碧玉,说话也不娇作……一瞧就知道是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温温柔柔,赏心悦目。”
谢怀玉不答,只举杯喝了一口。
顾长啸自顾自笑着说下去:”我跟你说啊,若不是你妹妹眼神太冷,小爷我还真想从你府里挑个媳妇回去,咱们亲上加亲,这多好? 这秦念音,我是真觉得有意思,要不要帮兄弟撮合一下?”
话音未落,谢怀玉已将酒杯重重放下,声音也冷了几分:”你若还想胡言乱语,我瞧这酒也不必喝了。”
顾长啸一怔。:”怎的突然就恼了?”
谢怀玉盯了他一眼,声音冷得像霜:”她是谢家姑娘,你那性子最好收着点,她如莞儿一般,不是你可胡言乱语的对象。”
“不、不、不,那可不一样。”他一想到沈莞那和她这个兄长一般无二的万年冰块脸,他可是不想自找罪受。
他既不求大家闺秀,娶妻,自然得娶温柔小意,合自心意的。
顾长啸挑眉:”小爷我又没说些不正经的,你说咱们知根知底,多少年兄弟,你家莞儿,小爷我自认为是招架不住的,不过现在你府上来了个表姑娘,那秀秀气气的小模样,小爷我也挺喜欢的,不若咱们……” ……亲上加亲……
他话音未歇,便让谢怀玉打断,语气极冷,” 够了,你说话向来不知轻重,我劝你,不论是戏言还是真心,都离她远点。”
谢怀玉眉头一动,语气仍寒:”她不是你的对象。”
“我说喜欢,又没说要现在就娶。”顾长啸瞄他一眼。
谢怀玉语气一冷:”胡言。”
“我就顺口一说,怎么你就沉了脸。”
谢怀玉淡淡地倒了杯茶,动作从容。”你的婚事自有圣上和皇后娘娘作主。”
顾长啸啧啧两声,挑眉,两指夹着杯盏轻晃:”真是奇了。”
谢怀玉默声,自有威压之感。”
见状,顾长啸哑然,抿了口酒,笑意收了些。
顾长啸望着他,片刻,笑意终于收敛了些。”要不是早知你为人清冷,不知道的人看咱们沈大人刚刚那一番言论,还以为醋了呢。”
谢怀玉没答,不欲与他多言,隧转身继续提笔,背影如盘石般不动。
顾长啸瞧了他一眼,摇摇头,闷闷地喝了口酒,自言自语:”去,真是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