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安替萧起敷完药,轻轻合上门扉。转身看见汪阿婆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正对着油灯费劲地穿针。那根细线在阿婆颤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怎么也钻不进针眼。
"阿婆,让我来吧。"萧懿安蹲下身,接过针线。银针在她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线头便乖乖钻进了针眼。
汪阿婆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人老喽,眼前总像蒙着层雾。早先都是小麦帮老婆子穿针的。如今他在京城有了出息,不常回来啦……"
"打麦很孝顺,"萧懿安将穿好的针递回去,"他常跟我们提起您。"
"是啊,那孩子自小就乖巧懂事,村里人都说我有福气,能捡到这么个好孩子。"
萧懿安疑惑道:“咦?打麦不是您的亲孙子吗?”
“不是,但也同亲孙子没什么两样,这孩子就是老天爷赏给我的糖疙瘩。”汪阿婆望向窗外的雪夜,目光悠远。
“十六年,我家老头子小闺女得瘟疫死了,十五年前前线传来信,说儿子战死了,没过半月,小孙女也发了高热没了。村里人都说我命硬,克尽了血亲。"
萧懿安看见汪阿婆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
"我啊,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那天我走到断崖边,忽然听见麦垛后头有娃娃在哭。"阿婆的嗓音突然轻快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比划着,"是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他,那妇人眼睛都没闭上,胸口插着半截断箭,可怀里的娃娃却白白胖胖。那时候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打麦子,我就叫他打麦。十五年前捡到他那会儿,他还没只野兔子大,哭起来却响亮得很,现在竟然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出远门了。"
两人絮叨完话,汪阿婆轻轻拍了拍萧懿安的手背:"丫头,你和你那位要是没处去,就在阿婆这儿多住几日吧。我看那后生伤得不轻,可经不起折腾。"
萧懿安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眉头微蹙。她心里记挂着病榻上的赵蓁蓁,恨不能插翅飞回京城。可汪阿婆说得对,萧起虽脱离了危险,但若冒雪赶路,难保伤势不会恶化。
"阿婆,从这里到京城,要走多久?"
"若是好天气,脚程快些一日就能到,可眼下这大雪封山,路都看不见了,少说也得两日。"
萧懿安抿了抿唇。两日的风雪兼程,对伤患而言确实太过冒险。
"等明日看看他的情况吧,"她最终轻叹一声,"若是好些了,我们便启程。"
夜色渐深,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在土墙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汪阿婆仔细铺好被褥,拍了拍炕沿:"丫头,今晚跟阿婆睡这屋。"
萧懿安原本还担心阿婆会因着"私奔"的说法,安排她与萧起同住一屋,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却听见阿婆絮絮叨叨地道:
"没拜堂可不能同住一屋,姑娘家要懂得爱惜自己。"汪阿婆从樟木箱底取出晒得蓬松的棉被,"那后生看着是个正经人,可总戴着个面具,话也不多笑也少见,怕是把心事都闷在肚子里。"
萧懿安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忍不住替萧起说话:"他性子一直这样——"
"阿婆晓得,"汪阿婆笑着打断,吹灭了油灯,"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吃饭时总偷瞄你,见你吃得香,他眼角就弯起来了。只是啊,这后生太能藏心事,明明在意却偏要装作不经意。"黑暗里,阿婆的声音格外温柔,"两个人要过一辈子,就该敞开心扉,有什么说什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萧懿安挠挠脸,萧起真的在看她吗?她竟全然没有察觉。不过汪阿婆先入为主地认定他们是私奔的情侣,说不定是看错了。
但这份关怀却让萧懿安心头一暖。前世爷爷不怎么管她,今生父亲萧从林沉默寡言,赵陵又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絮絮叨叨的亲情了。汪阿婆的每一句话都透着真切的关心,让她恍然间有种被家人疼爱的感觉。
黑暗中,萧懿安往汪阿婆身边靠了靠。汪阿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棉被气息,让她想起儿时想象中的"奶奶的味道"。
"阿婆,我喜欢您身上的味道,"她把脸埋在汪阿婆肩头,声音闷闷的,"也喜欢您这样直白的关心。"
汪阿婆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小时候的打麦一样:"傻丫头哟。"
窗外落雪簌簌,萧懿安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在祠堂罚跪、在赵云珂面前出丑的糗事说得绘声绘色,说到好笑处,自己先在被窝里笑得直打滚。
汪阿婆边听边笑,粗糙的手温柔地拍着她:"我们小麦也是这样,专挑有趣的说...要是你们能多住些日子该多好。"
第二日清晨,萧懿安是被米饭的香醒的。
前些日子在山洞里东躲西藏瞎转悠,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她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恋恋不舍地起床。
梳洗她就去了灶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见萧起早已坐在灶前的小凳上,正认认真真地帮汪阿婆添柴火。
"这后生勤快着呢,"汪阿婆笑眯眯地说,"一大早就去凿冰取水,又帮着生火做饭。丫头找了个会疼人的。"
萧懿安望向萧起,莞尔一笑:"我早知道他很好。"
她又关切地问萧起:"你的伤好了?都能帮阿婆凿冰了?"
萧起微微颔首:"伤势已无大碍。"
用过早饭后,二人商议决定今日启程。原本萧懿安想让萧起在此静养几日,但萧起坚持同行:"小姐,我们不是'私奔'来的吗?若您独自离开,撇下我,阿婆怕是要起疑了。"
午时刚过,二人便向汪阿婆辞行。
临行前,萧懿安解下腰间那枚莹润的白玉佩:"阿婆,这个您留着。"
汪阿婆却像被烫到似的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婆子要这些做什么?"
"昨日多亏您照顾……"
"说的什么话,"汪阿婆佯装生气,"若是让小麦知道,该怪我这个老婆子不懂事了。"
萧懿安见她执意不收,只好作罢。
汪阿婆非要送他们到村口不可。
走到村头老槐树下时,汪阿婆突然拉住萧懿安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慈爱:"丫头啊,听阿婆一句劝,莫要再与你爹置气了。这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听父母的,这后生是个稳重能做事的,你好好跟你爹说,他也就同意了。"
萧懿安一怔,随即想起自己编的"私奔"谎话,心头一热,乖乖点头:"阿婆放心,我晓得的。"
汪阿婆又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掀开一角,金灿灿的野菊花散发着清香:"带着路上泡水喝,能去火安神。"她仔细系好包袱,"等你们成亲那日,定要让小麦带我去讨杯喜酒。"
“好。”
雪地上,两行脚印渐行渐远。
汪阿婆站在村口,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风雪中,才慢慢往回走。回到屋里收拾时,她抖开萧懿安换下的旧衣裳,忽听"叮"的一声脆响,那枚白玉佩竟被悄悄藏在了衣褶里。
汪阿婆摩挲着温润的玉佩,望着窗外又飘起的雪花,轻声念叨:"这两个孩子啊,但愿月老的红线,系得牢牢的。"
细雪簌簌,落在萧懿安的发间化作晶莹的水珠。她伸手拂去,呼出的白雾在寒风中飘散:"也不知吉叔他们可曾平安将证据送至京城?"
萧起走在她身侧,闻言微微颔首:"吉叔身手不凡,定能化险为夷。"
萧懿安蹙起眉头,眉梢挂上几分忧色:"也不知蓁蓁的病可好些了。"
萧起道:"公主吉人天相,必能转危为安。"
"你惯会对我说些好听话。"萧懿安踢了踢路上的积雪,半开玩笑地叹气,"可惜可惜啊,四殿下的婚事都办完了,我本来还想瞧瞧皇家婚礼的大排场呢。"
萧起侧目看她,嘴角也不自觉柔和下来:"活着就好,而且,天天开熏!"
"说得对!天天开熏!"萧懿安展颜一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咱们这趟可真是九死一生,小起,咱俩还是挺命大的。"
萧起神色认真:“小姐定能遇难呈祥……”
话未说完,一个雪团"啪"地砸在他脸上。
他拂去脸上的雪屑,只见萧懿安站在几步开外,扶着腰笑得前仰后合。
萧起摇摇头,弯腰团了个雪球,作势要扔回去。
萧懿安连忙做投降状:"小起我错了!我可打不过你……"话音未落,又是一个雪团飞来。
萧起无奈道:“小姐啊……”他轻轻拍掉身上的雪,看着眼前这个在雪地里蹦跳的身影。
雪中的官道蜿蜒向前,通往那座他们熟悉的城池。两人并肩而行,身后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后来,萧懿安总是想,如果那些事都不发生,那以后是不是可以不死那么多人,宁朝的未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可惜命运如这漫天飞雪,看似轻柔,却早已将一切轨迹悄然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