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皇宫内苑银装素裹,却掩不住静妃宫中的热闹。
今日是静妃的诞辰。
天刚蒙蒙亮,赵籍的赏赐便如流水般送进了静妃的昭阳殿。
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子、西域进贡的香炉、江南织造局新贡的云锦缎子……件件都是稀罕物,堆了满殿。
静妃端坐在菱花镜前,虽已年近四十,岁月却仿佛只为她添了从容。宫女正为她绾发,灵巧的手指将青丝挽成端庄的凌云髻,发间点缀几支点翠凤钗,并一枚羊脂白玉簪,素雅中透着矜贵。
外头宫女进来禀报:"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贺礼来了。"
静妃挑了挑眉,慢悠悠起身,扶着宫女的手往外走:"这么早?倒是难得。"
皇后的贴身大宫女捧着个锦盒站在殿中,见静妃出来连忙行礼:"给静妃娘娘贺寿,皇后娘娘今儿在佛堂诵经,知道陛下待会儿要来,就不来打扰了。"说着恭敬地递上锦盒,"娘娘说,愿您事事如意。"
静妃笑得温婉,亲手接过锦盒打开,里头躺着柄金灿灿的如意。
盒中金如意做工精巧,纹路繁复,静妃指尖抚过如意上的云纹,笑意不减:"替本宫谢过皇后姐姐,愿姐姐也万事如意。"
待宫女退下,静妃随手将金如意搁在案几上,再未多看一眼。
片刻后,宫女又通报:“娘娘,四殿下和王妃来了。”
静妃端坐主位:“让他们进来吧。”
赵允珩携余薇缓步入内,齐声行礼:"儿臣/儿媳恭祝母妃福寿绵长,康乐永驻。"
静妃的目光在赵允珩身上细细打量。见他腰背挺直如松,这才微微展颜:"你父皇昨日还提起,说你此番赈灾差事办得甚合圣意。"
"儿臣不敢当,"赵允珩温声应道,"皆是仰仗父皇教诲,儿臣不过照章办事。"
余薇适时奉上一个锦盒:"这是西域带回的流光纱,也不知合不合母妃心意。"
静妃打开一看,果然是条极精致的纱巾,在晨光下泛着七彩的流光,确实罕见,她眉眼舒展了几分:"难为你们费心了。"
"儿子哪懂这些,"赵允珩道,"都是余薇挑的,连着好几日催着商队赶路,就怕误了母妃生辰。"
静妃满意颔首,关切道:"这么早过来,可用过早膳了?"
"回母妃,还未。"赵允珩恭敬答道。
静妃当即转向宫女:"去小厨房传膳,多备些四殿下素日爱吃的山药糕,记得要淋上桂花蜜。"又对余薇和蔼道,"你也尝尝我们宫里的手艺。"
入座时,静妃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游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赵允珩站在余薇身侧,替她接过茶盏时指尖轻托杯底,扶她落座时手掌虚护在她腰后,处处透着体贴。可视线却始终平静如水,连嘴角的笑意都像是丈量好的弧度,不深不浅,恰到好处。
静妃垂下眼,抿了口茶。
余薇是皇后那边的人,这门婚事她本就不甚满意。但转念一想,若这姑娘真心待他,能让允珩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总好过孤零零一个。可如今看来,二人成婚多日了,还这么相敬如宾……静妃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想起近日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
早膳用罢,静妃忽然开口:"余薇留下,本宫有些体己话要说。"
余薇指尖一颤,下意识看向赵允珩。赵允珩冲她微微颔首,眼神沉静,示意她不必担心。
熏香袅袅中,静妃端坐软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案几。余薇垂首而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坐吧。"静妃淡淡道。
余薇小心翼翼地挨着榻边坐下,静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缓缓道:"你既嫁入皇家,便是本宫的儿媳。有些事,本宫需得说清楚。"
……
门外,赵允珩负手立于廊下,唤住一个经过的宫女:"九公主的病可好些了?"
"回四殿下,"宫女福了福身,"太医说九公主已无大碍,再调养几日便能痊愈。"
赵允珩微微颔首。他前些日子奉命赈灾,昨日才回。本想即刻去探望赵蓁蓁,却被赵允睿以"需要静养"为由拦下。今日一早便来给静妃请安,至今还未得空去看望赵蓁蓁。
正沉思间,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余薇低着头走出来,脸颊绯红,眼神有些空洞呆滞。
赵允珩自小养在静妃膝下,知道母妃言语向来犀利,又因为皇后的缘故很不喜欢余薇,担心她对余薇说了什么重话,刚想上前关心一二,宫女又道:"静妃娘娘请殿下进去叙话。"
他顿了顿,终究只是对余薇轻声道:"母妃宫后的松园景致不错,你可先去赏玩片刻。"
余薇咬着唇,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赵允珩整了整衣袖踏入内室。静妃正闭目倚在软枕上,闻声睁眼:"来了?"
赵允珩进屋后,余薇在廊下坐了许久,才慢慢踱向园中。
雪地里,她仰头望着那株覆雪的苍松。
她素来不爱赏松,松树太过冷硬,不及牡丹雍容,不似海棠娇艳。可此刻,她只想寻个无人处,让翻涌的心绪平复。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耳畔,却送来假山后宫女们的窃窃私语:
“我看她长得一般啊,怎么会嫁给四殿下?”
“还不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
"四殿下肯定不喜欢她,方才用膳时都不吃她夹的菜呢!”
“肯定不吃啊,殿下最讨厌吃黄瓜了,她还夹。”
“我听说,殿下至今未与她圆房呢。"
"真的假的?那她岂不是守活寡?"
"嘘——小点声! "
余薇浑身一僵。
这些话语,她不是第一次听了。自打成婚以来,每每随母亲赴宴,总能听见贵妇们意味深长的窃笑,或是故作同情的目光。可她没想到,这些闲言碎语,竟连宫里都传遍了。
雪粒扑在脸上,化作冰凉的水痕。那些话语像钝刀,一下下凌迟着她的尊严。可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
如何辩驳?难道要大声宣告自己与夫君的床笫私事吗?
何况她们说的原也是事实,大婚至今,赵允珩连她的指尖都不曾碰过。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拖下去,各掌嘴五十。"
余薇回头,只见赵允珩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面色沉静如常,可眼底却凝着一层薄冰。身后随侍的太监立刻上前,架起那两个吓得发抖的宫女。
"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宫女哭喊着求饶。
赵允珩却看也不看,只淡淡道:"日后若再让本王听见谁传这些闲话到王妃耳中,"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却让人不寒而栗,"便不只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宫人们噤若寒蝉,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温润如玉的四殿下如此动怒。
余薇立在雪中,埋下头没有任何反应,肩上一沉,赵允珩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突然,赵允珩握住了她的手。
余薇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赵允珩的手比她想象中更温暖,掌心有一层薄茧,此刻正紧紧包裹着她冻僵的指尖。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二人牵手的场景。
或许是在春日的御花园,他笑着摘下落在她鬓间的海棠,顺势牵起她的手;又或许是在夜宴离席时,他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勾住她的指尖。
可从未想过,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竟会是在这样难堪的境况下。
"抱歉。"赵允珩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因我之故,让你受此屈辱。"
雪花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顷刻间化作水珠。
赵允珩注视着她,目光清明如镜:"前些日子,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方才母妃点醒了我,我既然已经跟你成亲了,就应该对你负责任,不应该冷落你让你经受流言蜚语。"他顿了顿,"余薇,我或许给不了你男女之情,但从今往后,我会尽己所能,护你周全,给你身为王妃应有的一切体面。"
余薇轻轻笑了。
那笑容很苦涩,明明在笑,却没有半点喜悦。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他能给了她体面,能给了她尊荣,甚至能给了她温柔的承诺。
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她可以不要王妃的华服珠翠,可以不要众人的艳羡目光,甚至可以不要这泼天的富贵荣华。她只想要眼前这个人,能真心实意地爱她一回。
一声清脆的调侃打破了雪中的沉寂——
"哎呀呀,四哥成亲后,说话竟变得这般腻人了!"
余薇和赵允珩同时转头,只见赵蓁蓁裹着雪白大氅站在回廊下,玫粉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虽笑得眉眼弯弯,脸色却仍带着病后的苍白,连唇色都比往日淡了几分。
赵允珩立即松开余薇的手,快步走过去:"蓁蓁,身子好些了?"
赵蓁蓁撇撇嘴:"你还记得关心我?"她故意板起脸,"我还以为四哥成了亲,就把妹妹忘到九霄云外了呢。"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赵允珩伸手替她拢了拢大氅,语气很温柔。
赵蓁蓁顿时笑靥如花,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蹦到两人中间,一手挽住一个:"快别在这儿吹冷风啦!去母妃宫里暖暖身子!"
余薇望着眼前亲昵的兄妹二人,赵蓁蓁整个人几乎挂在赵允珩臂弯里,而那个对她永远疏离有礼的夫君,此刻竟笑得那般自然真切,眼角眉梢都染着宠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