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梦里的这个傍晚,伦敦下着雨。
无数个这样的傍晚,霓虹灯星星点点地亮起。汽车飞驰而过,路人被打湿衣角。水汽笼罩之中,川流不息的街景变得模糊扭曲、闪烁不定。从高空俯瞰,城市仿佛在雨水中缓缓燃烧。
又或许是个夜晚,因为房间里窗帘严实得密不透光。教堂的整点钟声响起,混合着烟熏香气中的祷告,通过大开的门飘到室内。
在微弱的、昏晦的灯光映照之下,真田弦一郎看见幸村精市。
他头发松散地梳在脑后,但比照片所见更显清爽利落。衬衫第一颗扣子敞开的地方,脖颈处的皮肤白皙通透。一副精巧的琥珀色细框眼镜上,尚存雨水的气息。
幸村靠在门边。虽然样貌有所改变,那镜片后仍然投来真田熟悉无比的目光——深邃,明亮,又带着温柔,仿佛流转着浮冰的海水。
真田盯着他出神,双脚无法动弹,一瞬间竟感觉自己的病好了大半。虽然,听到自己喑哑而断续的声线,真田马上明白痊愈只是错觉。
“幸村……你……来看我的比赛……”
遑论随之而来的头晕目眩感是如此强烈,仿佛整个房间的天花板都在他的世界里旋转……真田知道高烧中的自己快要摔倒了。
出乎意料的是,真田话音还未落,幸村已经上前扶住他,用微凉的手抵住真田的额头。
“果然生病了。还能走吧?我扶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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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带了礼物。”
看着幸村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床头,真田脑袋嗡嗡的,尚未想好应该如何反应。
要说点什么呢?问他过得好不好未免太落俗套,问他为何来这里又是何其愚蠢。而如果要唐突地向他表露心意——真田怀疑此刻丑态毕露的自己是否已然是一种回答。
而沉滞的空气里,幸村的声音已经从耳边传来,忽远忽近。
“前几天你的经纪人联系到我,说你很想见我。”
他没有太多停顿,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一开始难以置信,但是又看到确实有你的比赛,所以我托他转告你,今天傍晚五点约在‘TOPN Bar’——为了庆祝你的胜利。”
“我点了一杯酒等你,”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幸村拿出抽屉里的玻璃杯,从善如流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冰块“扑”的一声落到杯中,形成无数气泡。气泡上升,又转瞬之间消融不见。
“可是直到我把那杯酒喝完,你也没有来。”
幸村的目光盯着酒杯中的液体,真田难以揣测他的表情。他陈述的语气里没有情绪,但在真田听来是一种责怪——本能地想去辩解,于是艰难地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不用说抱歉,任何时候都不用……”
“该说抱歉的是我。”
彼时幸村的脸已经转向真田,露出浅浅的微笑——一个和真田所熟悉的温柔神情迥然不同的、自嘲的微笑。幸村似是犹豫了片刻,握住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留,随后又很快仰起头一饮而尽。
“……弦一郎的消息,我从来没有回复过。”
纵使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当幸村收敛住笑容,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和微微发红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显——似是刚刚哭过,而此刻仍然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一副苦涩而疲惫不堪的样子,口中又喃喃自语着。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与自己和解。”
“虽然说着‘已经不再迷茫了’,身体里却仿佛仍然有两个自我纠缠着……”
“一个想着只要不提就可以忘记,只要切断联系就可以把‘过去’留在那里……另一个则排斥着这种软弱,不停质问着我‘为什么’,提醒我‘曾经’存在过。”
看着苦酒入喉,假想中的强烈灼烧感让真田感到阵阵反胃。可幸村表现得像那不适感从未存在过,他没有停下续杯的动作,也没有停下独白。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
如果说语言本身是一种神灵,幸村的话冥冥之中已经掌握了那种支配他人的力量,而那个支配的对象……正是真田。
并非是诅咒或祝福,只是在真田看来,幸村的三言两语似乎随时能左右自己的感受……十年前恰是如此,十年后也未曾失效。
虽然,他们并未谈及任何具体的细节或者事件,或许两人都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我先去到法国,又来到英国,每一次都是崭新的生活。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新的主题……”
“像从前那样,命中注定的主题。”
“可是,一个人,要如何轻易抹杀十年的记忆?”
“于是两个自我互相撕扯着,直到最后一个战胜另一个……再彻底杀死另一个。”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
“……可是太晚了。”
其实,未曾走的路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当时能忠于自己的想法,已然是最好的选择——幸村这样的聪明人,当然能领悟这样的简单道理,真田毫不怀疑——而现在的幸村,也切切实实地在实践着这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因此,无论此时自己是何种身份,真田都由衷地为幸村感到高兴。
然而真田也明白,敏感却不擅长流露心情的幸村在过去甚少与人推心置腹,未来更可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既然自己早已不像年少时迟钝木讷,多谈几句,两人由于时间和空间而产生的隔阂总能够缩短稍许……甚至未来想要修复到从前那样的亲密关系,也不是全无可能。
可是,听到这里,那些话已经像阵阵电流刺痛着真田的神经,让他原本健康的心脏微微抽搐。真田不敢想象,眼前之人尚且压抑着的情绪一旦爆发会为两人带来如何抽筋扒皮的痛苦,而幸村选择把自己在另一个人面前活生生剥开,又做好了要承担怎样风险的准备。
真田甚至仍然在怀疑,幸村的想法是否和自己一致,而现在又是否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算是成熟,还是恐惧呢?不知不觉,似乎自己也习惯了那样的壁垒——保持着和他人心灵之间的距离,才可以免受伤害,却也造成了相互理解的艰难。
“你喝得太多了。”
脱口而出之后,真田觉得或许该说是“你说得太多了”……真田想要打断他,幸村却仿佛没有听到,仍然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酒杯彻底被冰块冰冻,升腾的气泡里酒精的苦涩味道消散殆尽。直到语言也变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只留下绝望的平静。
真田努力地去听,隐约之间,只听到幸村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弦一郎……有没有忘记我?”
盛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横亘在两人之间,咫尺之中倒映出两个人的脸——仿佛他们靠得很近又离得很远。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真田看向幸村,对上一个泪眼朦胧的目光。而幸村似乎是已经无法抵抗疲惫和悲哀的情绪,索性缄口不言。也许是对视了太久的关系,真田的眼睛也开始发热,仿佛这夜雨水漫延,已经把他的理智完全淹没。
那些时刻——那些幸村记忆里感到软弱的时刻,真田是如此痛恨自己不在他身旁。
不愿再踌躇,更不想再揣度太多。
又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个十年前的遗憾,真田忍不住伸出手去把那人紧紧揽在自己怀里。他的手轻轻抚上幸村后脑的发丝,又用力地用额头抵住幸村的额头,似是想要把自己真实的体温传递过去,一点点温暖那个身体。
犹如一支线香,要燃烧自己,向神明献上虔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