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珩仿佛会读心一般,轻易点出她的恐惧:“商姐姐,你既想要,就不要害怕。”
“我如浮萍,无所依靠,怎能不怕?”
“我为女子,处处受制,如何不怕?”
“商家人人都想让我死,我弱小无能,我太害怕了。”
商见微情绪激动,虽是在表达委屈,但语气和情态尽是愤怒。
有苏不迟活得久,阅历丰富,这样的场面并不少见,可她此刻很想使商见微的忧惧消解。
她低声说着:“记住你此刻的愤怒与无能,时时刻刻地记住,直到,你有能力掌控它。”
应珩无法与商见微的恐惧共情,但她觉得她该做些什么。
“淬尘!”她低声喝道,名剑如光,飞入她手中。
应珩将淬尘递给她,道:“此剑非我本命剑,姐姐拿着,或许更有用一下。”
商见微迟疑片刻,还是接下了淬尘,淬尘有灵,在应珩身边时常暴起,此时被商见微接下,竟乖顺得很。
她正要说些什么,便被应珩笑着打断:“兰溪,你家小姐接了我的定情信物,还不速速送上十八碗桂花乳酪!”
兰溪很快招来小侍女,传膳传了整整半个时辰,小剑仙赠剑商见微的消息登时传遍商家。
是夜,月色疏朗,云聚云散,商家宗祠的冥牌被照的忽明忽暗。
“祖父,不能再等了,商见微得了淬尘剑,更要无法无天了!”商知著拧着眉道。
“她死了爹娘,有什么好怕的?”扶巍嗤笑道。
“可她身怀凤凰血脉…”商知著踌躇。
“知著,你让本尊如何放心把商家交到你手上?”扶巍不满他的怯懦,质问道,“凤族已绝,何况她那点精血,不是早被你爹取了给你吗?”
“孙儿即刻传令下去,将大婚提前至一月以后,届时管那应珩是仙是鬼,她的命和她的剑,都必须留在商家!”
“太慢,至多一旬。”
“是!”
扶巍满意地抚了抚长须,挥手屏退商知著,待祠堂门关上以后,他拿起商闻道的冥牌,温情地擦了擦,紧接着狠狠砸在地上。
“闻道啊,别怪为父,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娘,生出一个克老子的儿!”
商家上下很快便忙了起来。
云滇街头巷尾都在热议,那命带桃花煞的商大小姐要成婚了!
府里养着的一百个童男修士并未被遣散,反而日日以灵泉滋养,不食人间烟火。
应珩与有苏不迟住在商见微的院子里,整日吃吃喝喝,不操任何心。
有苏说,商家就差没把这一百个小子供到香案上了。
“我与你的婚事,根本没人当真,”商见微冷哼一声,“明明收下淬尘的是我,外面在传的仍是——大小姐要从一百个灵男中选一个做夫婿,商知著要和剑阁传人联姻了~”
“商姐姐帮我寻个医师吧,我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想呕,真晦气!”应珩故作夸张地说着。
“好妹妹,你且忍忍,还有十日。”
还有十日,便是婚期,商知著必有大动作,商见微自然也有。
扶巍他们暂时不敢对应珩做什么,于是处处刁难商见微,以备婚为缘由不断找她去正厅,去祠堂,忙活一堆无用的琐事,势必要耗空她所有的精力。
商见微处境很差,除了兰溪她竟无一人可用,在外是光鲜亮丽手握权财的大小姐,在内却处处受人掣肘。
“你倒也沉得住气。”有苏不迟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要破镜了。”应珩突然说。
话音刚落,应珩周身浮现一层白色的光晕,细看那光晕是由灵力凝结而成,灵力由虚化实,在她周身不断翻涌,似乎在淬炼她。
不对,是被她淬炼!
白色灵力运转一个小周天,竟变成了淡金色,从她丹田发出数道淡金色的光线,所过之处,枯木逢春,死水流深。
这便是天生剑仙,天道之女!
院子里的其他侍女早已被兰溪遣退,三人安静地为应珩护法。
不过一刻钟,应珩便收敛周身光芒,徐徐睁开眼睛。
“金丹初期,小满。”有苏用狐尾轻触她的印堂。
半庭桃花开尽暗香浮,青鲤跃金水如镜。半庭海棠花残成枯骨,草木渐深鸟渐绝。
一念万物生,一念万物空。
“更迭。”应珩缓缓念出二字,这是她结丹伴生的天赋能力。
奈何修为不高,目前只能施展在这一方小小庭院。
“应珩妹妹,我结丹时怎么没有这等特殊能力呢?”商见微问她。
“我可是天生剑仙啊,自然要与他人不同。”应珩毫不谦虚地回答她。
“别跟来!”应珩突然起身,脚尖点地便一跃而起,往院墙外翻去。
她动作灵敏且准确,白色道袍岿然不动,与她淡淡的眉眼相辅相成。
应珩刚刚施展“更迭”时,灵力稍有溢出,蔓延到了墙外几寸的位置,就在那里,她感到了微弱的活物气息。
她翻过去便看到院墙上有一道淡金色的裂缝,裂缝以东为明,以西为灭,在这交界之处却躺了一个虚弱又漂亮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星纹法袍有数道鞭痕,袍下白色的里衣已被血浸透,长发散开,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双沾着血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关节处微微透着粉色,如同血玉。
而这一切,全都按那道“更迭”术法的分界线的规则,一半完好,一半毁坏的样子,出现在应珩面前。
应珩从未在伏羲山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血色与他十分相称,应珩无端生出一些暴虐的念头。
她蹲在少年旁边,将他凌乱的长发拨开,露出那双紧闭的眼睛。她想令他睁开眼,一睹其中风采。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应珩扒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起先无神,反复闭上睁开几次之后,迸发出了应珩想看到的那种光彩。
漂亮的,坚韧的,难以摧毁的。
少年用这样的眼神看了她许久,而后尝试动了动双手。右手关节灵活,白净如初,左手却布满血迹,原先受过的伤齐齐出现。
“别动。”应珩以一种强硬的语气命令他。
少年笑了笑,眉眼十分温煦,听话地放下手。
应珩再次施展起“更迭”,她破境之时已经悟道,所谓更迭,便是改变事物原本的时间进程,或明或灭,或生或死。
“更迭”被她坍缩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从掌心发出来的灵力仅覆在少年的左手上,淡金色迅速地变浅再变浓,与此同时,那双手在不断地结痂、流血,再结痂,再流血。如此循环几个呼吸之后,应珩撤掉了灵力。
那双沾着血迹的左手,变得和右手一样干净、健康。
少年仍旧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她,并没有请求她治疗他左半边身体上的伤,应珩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你救了我,多谢。”少年艰难开口,嗓音微微哑,但仍能听出清亮感。
应珩上下打量着他,终于把目光停在了他的左耳垂上。
应珩什么都没说,只是手越来越靠近他,他耳廓立刻红了。
转瞬即逝的、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的痛感过去,他才意识到应珩扎破了他的左耳垂,并留下了什么。
他伸手摸了摸,是一枚有棱角的耳钉,他抬眼仰望着应珩,应珩已经站起来,垂眼看着他。
“是我的天枢星,你要报答我。”
说完,应珩便跳入院内,少年只能看到一片衣角,随后他抵着墙慢慢站起,拖着一半完好一半破损的法袍离开。
天枢,又名贪狼,是距离北极星最近的星星【1】。她是北极星吗?又或者是他的北极星吗?
这枚天枢星在白昼折出的蔚蓝色光芒,如同阳光照耀着的海面。
应珩刚落入院内,有苏和商见微就过来问。
“哦,修好了一颗星星。”她满不在乎地应答道,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十二岁的应珩还会把一切漂亮的东西比作星星。
她们并未在乎应珩的奇怪句子,只当应珩是被什么新鲜玩意吸引过去了。
“我拿到了婚宴的宾客名单,”商见微道,“拂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请了不少我阿爹阿娘的好友,或许可以寻她们帮忙。”
“可以,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在这十天里,把淬尘练好。”
“今日我正是为此而来,还请两位妹妹为我护法,我以我血祭淬尘!”
“淬尘有灵,不需血祭。”应珩解释道。
商见微闻言,撸起袖子,左臂上有些剑刃划过的痕迹,还泛着红:“可我每次举起淬尘,它都不受控制地想要划伤我——你看。”
应珩凑近,果然在她小臂上看到了剑伤,足有十几道,明显附着淬尘的气息,但都不深,只是微微渗出几颗血珠。
商见微撩起袖子的功夫,淬尘像是闻到猎物的味道,紧紧贴着她的小臂。
应珩拿起淬尘:“不应该啊,我自小用着淬尘,它不喜血腥,除非——”
“除非你的血有问题!”有苏不迟道。
紧接着,有苏和应珩对视,拉着商见微径直进了书房,令兰溪在门外守着。
“得罪了。”
有苏不迟从狐狸化成的小女孩又长高了一些,堪堪够得到商见微肩头,她妖力迸发,狐爪取代手指,在商见微小臂上划过,立刻见了血。
有苏不迟又恢复人手,用食指沾了沾血,舔了一口,片刻后面色凝重道:“你不知道吗?你是凤族传人。”
商见微点头,又摇头:“商家确实与凤族有不少姻亲关系,但我娘这一代凤族,血脉微弱得几乎全无,我出生时过鉴石并未有凤凰血的异象,鉴石从不会出错。”
鉴石,相传是秦皇玉玺经万年业火锻造而成,由元始天尊将之分为九片,交由三世家、六门派,用以检验年幼孩童的灵根与血统,鉴石万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有苏不迟皱眉:“你的血,的确是凤凰的味道。”
她将商见微的伤口治愈,化成一团狐狸球蹲在一旁默默思考着。
“我那位哥哥,却是名副其实的凤族血脉,”商见微福至心灵,想到了商知著,“他是火灵根,比我早出生一个时辰,十日筑基,虽才至金丹中期,却已能窥见凤凰神迹。”
神迹,通常乃具不凡血脉的元婴期修士才有的灵力实质形态。
“哼,不会是你哥抢了你的血脉吧?”有苏不迟讽刺道,“那玩意面相看着可不像好命的。”
商见微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爹娘视我如珍宝,若有这种事情,他们不会不管。”
“唉,商知著确实命好,这些年来,投宿商家的卜修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从金丹到化神,无一不是说他命好,有个修士怎么说的来着?”商见微回忆。
“早有福星常照命,任君行去百般成。”【2】
任谁都能听出这人命真得很好。
“那你呢?”应珩问她。
“此命推来福禄无,求谋做事事难成。煞星高照短寿数,阴司纸钱处处留。”商见微毫不卡壳,不知道这些话在她脑中盘桓了多久。【3】
怪不得,商见微出门总是彩幡高扬,宝钞遍洒。这与招魂无异。
应珩初到云滇时心中的诡异感终于得到解释。
“我为你起卦。”应珩突然道。
之前她不肯替商见微占卜,商见微也熄了心思,没想到今日她又提出来了。
“不要生辰八字,要你的一寸头发。”应珩就地打坐。
商见微用淬尘利落地砍下一小把头发,递到她手中。
应珩双手结印布下八卦阵,灵力自她指尖发出,分别落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方位,引天、地、雷、风、水、火、山、泽这八种灵力入阵。
“六十四卦化万象,何处归途何处生!”
商见微的头发被放在正东的“生门”,随着应珩念诀,往西南的“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八卦阵破,一把青丝化成尘微。
紧接着应珩将三枚铜钱掷入阵中,铜钱互相碰撞,叮啷作响,许久才停下来。
应珩凑过去读出卦象:“乾为天,见群龙无首,大吉。”为先天卦。
她话音刚落,那三枚铜钱竟又动了起来!这次只消几息便显出了卦象——天雷无妄!为后天卦。
无妄六阳,行有眚,无攸利。下下卦。此生一事无成,行事万般受阻,短寿无福。
大吉变大凶,任谁都看得出其中必有猫腻。
“真被你给说中了,苏不迟。”应珩喃喃道。
“我瞎说的!别赖我!你真算得准吗?”有苏不迟抱着尾巴躲在商见微身后。
一人一狐都看着她。
应珩扯了扯嘴角,语气有些傲:“本人剑卜双修,虽在剑道无所成,偏偏命好,于六爻一道颇有心得。”
“天地既生我,我言即天意。”
应珩从不撒谎,也从不谦虚,她这么说,那便是如此了。
“所以,是有人换掉了我的先天命格吗?”商见微蹙眉,这等邪术除了邪修根本没人会用!
“《冥中志》中写过这法子,十一命换一命,需得上古血脉做引,每三个月献祭一名金丹期修士给施法者,千日之后,以一名纯阳体质的化神修士为炉鼎,将两个孩童放入其中,七七十九天后,邪术大成。”应珩回忆着这换名邪术。
“竟如此丧心病狂!施法者不会遭报应吗?”有苏不迟问道。
应珩摇摇头:“好的报应算吗?施法者邪功大成后,自成灵脉,能温养方圆百里的修士,为此付出代价的,便是死去的修士和被换名的孩童。”
“这算什么报应?天道不公!”有苏不迟怒道。
“邪修不在天道之内,我亦无能为力。”应珩无奈。
商见微不信,嘴角抽搐道:“若我真是凤族传人,怎可能十几年都没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