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珩是被食物的香气勾醒的。桂花香中混着一股陌生的味道——闻之使人口齿生津，应珩甚至感觉回到了伏羲山那个兔妖生下一窝小兔子的金秋。
于是她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要循着香味过去。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身体已经到了桌前。
此物盛于一天青色小瓷碗中，呈白色，勺子压下去很有弹性，桂花混着琥珀色的蜜浆洒下去，煞是可爱。
应珩刚拿起勺子，低头正要尝一下，却见木门从外打开，红色的裙裾越来越近，应珩没有理会，将木勺送入口中。
“公子醒了？”红衣少女笑吟吟道，“这桂花乳酪可还入得小公子的眼？”
应珩又挖了一勺，点点头：“桂花乳酪，好吃，还有，我是女子，不是公子。”
红衣女子围着她打量一番，转到应珩身后时，一把将混元髻拆开，应珩黑发散下，的的确确是女子。
红衣少女身后一群侍从纷拥而上，竟是要将应珩请出去。
应珩从善如流，迅速把那碗桂花乳酪吃完，拿桌上的帕子又放下，掐了个洁净诀擦擦嘴，站起身来。
“我狐狸呢？”
红衣少女愣了愣，挥挥手，侍女把狐狸和菌子包袱都递过来，灰狐狸漂亮的毛皮上沾了不少灰。
应珩没有接，转而把桌上帕子拿起来，折成离娘草花朵的样子，塞入红衣女子怀中，动作略有生疏：“美人姐姐，你我当有命定之缘啊。”
侍女“扑哧”一笑，促狭道：“你可知，这世间——没有美娇娘的命定之人也是姑娘的。”
红衣少女将手帕花收在香囊中，眼波流转，十分动人，虽含着笑，却声线清冷：“我商见微的命定之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总之不可能是普通的修士。”
姓商，一言一行又如此傲骨天成，极有可能是那宝马香车遍地撒钱的商家财神。
应珩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又怎知我是普通修士呢？”
侍女们哄笑作一团。
“我名应珩，年十二，乃剑阁桑芜长老亲传弟子，剑卜双修，筑基中期，”应珩顿了顿，“此番下山，盖因师父要我下山寻命定之人，以渡情劫。”
“剑阁？”
“是那个弟子逢下山，必为剑仙的剑阁吗？她怎么可能是剑阁的弟子？”
“她才十二岁，就筑基中期，还双修，这天赋，整个云滇都找不出来几个。”
……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见微问她，“再者，你怎么证明你是剑阁的人？”
应珩眨眼笑道：“师尊告诉我，我的命定之人出现时，必然红衣似火，香气如云，姐姐出现时，我就知道了。”
商见微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她。
“至于剑阁，这还不简单？”应珩伸手喝道，“淬尘，剑来！”
淬尘稳稳落入她手中，应珩示意众人同她出去，一行人来到庭院。
应珩满意地看着美人们，问道：“商姐姐可知，剑阁的剑，有何非凡之处？”
商见微点头：“凡剑阁之剑，所过之处皆有特殊术法，至于这术法，各有不同，似是依剑名所定。”
应珩道：“的确如此，姐姐可要看好了。”
说罢，应珩便腾空而起，飞入荷花池的中央，稳稳虚空立在荷叶上，淬尘随她而动，一招一式皆行云流水，这一套剑法使完，荷花竟然全部拔地而起，中空的管茎不带一丝淤泥，应珩再一挥剑，美人们手中皆多了一支盛放的荷花，商见微手中那支则隐隐流着白色的光泽。
应珩从荷花池飞到众人面前，随她过来的还有数片荷花瓣，同她一起落地，列松如翠，积石如玉。
风采卓然，世无其二。
没有人会在看了这样一套剑法后，还会怀疑执剑者是不是出身于剑阁。
“此剑名为淬尘，这套剑法亦名淬尘，淬尘，淬得乃是万物生灵之尘。”应珩解释道。
商见微怔了怔，道：“应珩妹妹，你当真是我的命定之人吗？”
“剑阁之命，怎可作伪？”应珩淡淡道。
“那便是了，”商见微亲热地挽住应珩的胳膊，红色与白色的衣衫相接，似是亲密无间，“难怪我自小便觉得，这世上的男子，没几个是好东西。”
应珩略有些不自然，但也并未挣脱：“商姐姐果真妙人。”
众侍女愣了愣，也笑作一团，亲亲热热地簇拥着两人往前厅去。
前厅。
“当真是剑阁弟子？”左侧的中年男子眉头紧蹙。
“十之八九，那人年方十二便筑基中期，使淬尘剑，此般天赋，九州之内，几乎无人能比。”厅前坐着的老者捻了捻灰白色的胡须。
“父亲闭关许久，今时已不同往日——单我商家，十二结丹的少年天才，便有数人，筑基中期的修为在如今看来够不上准剑仙的名头，最多也只能称一声天赋一流。”那中年男子回应道。
“怎会如此？”老者神色大喜，“莫不是老夫闭关这三百年，商家得了大机缘？知著如今修为几何？”
站在左侧的少年走过来，躬身行一礼：“孙儿知著，恭请祖父圣安，孙儿如今已在金丹中期。”
“好！好！知著，你可要努力修炼，祖父才好把商家交给你啊！”
“孙儿必竭尽全力，振兴商家！”
商见微此刻刚带着应珩过来，看也不看左侧右侧的长老们，只对最前的老者行礼：“商见微，见过拂巍尊者。”
坐于厅前的老者点点头，道：“你便是，知著的妹妹？”
商见微抬头，目光冷冷：“我名商见微，并非谁的谁。”
商知著却笑道：“妹妹，自然是我的好妹妹。”
应珩闻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人说话让别人心里怪恶心的。
拂巍尊者看向应珩，问道：“这位小友可是剑阁桑芜长老座下？”
应珩粲然一笑：“我在剑阁，便在师尊座下；我在此地，便是商姐姐的真命天女。”
拂巍尊者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又问：“有意思，有意思！”
“荒唐！要说真命天女，也该是知著！商见微一个女儿家，同另一个女儿家凑在一起，是什么道理！有悖天理人伦！”中年男子站起身来狠狠指责商见微，气得直咳嗽，站在他身侧的商知著连忙为他注入灵力，舒缓呼吸。
“剑阁承天道之命，我乃剑阁传人，先生是要——”应珩没有看他，眼光直直盯着拂巍尊者，右手握紧淬尘，声音顿了顿，“违背天道？抑或需要我帮您淬一淬这尘土？”
眼见淬尘隐隐暴起，竟无人敢上前去，谁有能力承受剑阁命剑的天眷之力？只在心中暗叹剑阁传人果真傲气。
拂巍尊者一个眼神过去，压住那中年男子的动作，这玩意，真是蠢笨如猪！三百年来毫无进益！不然他怎会越过亲儿子，直接指定孙子作为继承人。
“既有小剑仙在此，其余的修士，便一并遣散了吧。”商见微道。
“不妥，我商家乃百年世家，凡事以礼为先，自古男婚女配，怎可违背？此既乃天道之命，我看不如其他众修士也一同留下，在府中多留些时日，待百日后由天道定夺，届时天命已成，谁敢妄议见微妹妹？”商知著道。
“祖父觉得如何？”他又问。
“可。”拂巍尊者点头。
“那便如此吧。”商见微扔下一句话，便拉着应珩走了。
——
应珩的东西，连带狐狸，被一起挪到了商见微的院子，观博园，侍女们跟着浩浩荡荡回了观博园。
“这剑阁的身份，可真是好使。”商见微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却被应珩捕捉到了。
应珩扭头看她：“商家大小姐的名头难道不好用吗？云滇城街头巷尾，处处是姐姐的传说。”
“妹妹，你是卜修，”商见微忽然提起这事，“烦请妹妹为我起一卦。”
“你想问什么？”应珩道。
“问，我与命，谁输谁赢。”商见微虽着红衣，却令人无端感到一股寒气，然佳人倾国，更显得眉目如画。
“我修为尚浅，看不了。”应珩抬头看了看天，拒绝了了她的请求。
应珩说完便大步往前，关上门后，她背抵着门锁，定定地站在那里，握着淬尘的手不住地颤抖，额上冷汗直冒，一副透支灵力不堪威压的样子。
狐狸跳过来，嗅了嗅，然后趴在她肩头，拱来拱去，尾巴和应珩的黑发缠作一团。
应珩缓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将头发和尾巴拆开，道：“你醒了。”
狐狸从她肩头跃下，落地瞬间化为人形，因商见微的侍女给她服了丹药，狐狸这次化作的小女孩约八九岁大。
“拂巍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本座的人！”有苏不迟冷冷道，只是音色尚未脱去稚嫩，显得有些滑稽。
“是啊，他算什么东西，”应珩似是在附和她，又似在自言自语，“剑阁的名头，原来并不好用。”
淬尘眼见要从她手中掉落，对于剑修来讲，命剑脱手，不亚于受辱身死，但应珩没有再勉力支撑。
“那是自然，区区剑阁，哪儿有本座的名头好用！”有苏不迟接过淬尘，扔在一旁，道，“三百年前拂巍还在本座手下讨剩饭吃呢！这死老头可不是什么好鸟！”
淬尘落地后挣扎了几下，应珩只分给它寥寥几个眼神。
“拂巍，剩饭？”应珩知道有苏不迟曾经修为不低，却没想到拂巍能和她联系起来，一个善于玩弄权术的大家族族长，一个心性简单的前狐仙，不像有什么交集的样子。
“我姓有苏，生而为狐仙，在妖界也曾叱咤风云，手下无数妖修魔修，凡人修士也有不少转投我门下，拂巍小老儿便是其一，”有苏不迟回忆道，“与魔修为伍的凡人修士能是什么好东西，因渡劫灵体受损，再多的——本座也想不起来了。”
“那我们假定，拂巍是魔修，又能怎样？”应珩问。
有苏不迟皱皱眉：“你们剑阁中人，不是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心怀天下大义，见魔修必杀之吗？”
“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况且，你的师兄师姐们皆是如此。”有苏不迟补充道。
“她们与我有何干系？魔修又与我有何干系？”应珩反问她，“既与我无关，我管这些做甚。”
“那你为何要管商见微——”有苏不迟语气带些怒意，“她与那拂巍老儿一样，是个精于算计的，你明知道她在利用你！这商府水深得很，你一个筑基中期、刚下山的道童，迟早会在这儿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即便你是剑阁弟子，焉知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你的这身血肉，本就是魔修最稀缺的修炼宝物！届时山高皇帝远，你那亲亲师尊到云滇的时候，你怕是投胎都轮回三生三世了！”
有苏不迟越说越气，呼吸急促，绯色从眼睛蔓延到颈部，灵力游走在失控边缘，银灰色的狐狸耳朵从发间伸出来，可爱的紧。
应珩过去揉了揉她的耳朵和头发，哄道：“自然是倚仗狐仙大人呀～”
这招对这傲娇的小狐狸甚是有效，有苏不迟声音低了些，酸酸道：“我修为尽毁，护不住你，不如指望你那真命天女，我观她修为，比你高上不少。”
“什么真命天女，都是骗她的，”应珩跟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没照顾好狐狸，我骗她欺她，她都该受着，虽说商见微长得天仙一般，但欺负小狐狸是不行的！”
有苏不迟抖了抖耳朵，瞬间显出原形，缩在应珩怀里。
应珩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商见微听得一清二楚，正要叩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亲随也听得真切，又惊又怒地看着她。
商见微神色并无波澜，对亲随摇摇头，便恍若没听到一般，推开门笑盈盈地迎上去，端着盘子、箱子的侍女们也跟着鱼贯而入。
放到桌上的尽是云滇特色美食，菌菇汤、云腿、乳扇等，应珩只在书中看到过。另有几个侍女拿出软尺，预备着给她量身裁衣，也没忘记给有苏不迟量一量。
“妹妹初次来云滇，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更何况百日之后，你我还要成亲呢。”商见微对她眨眨眼。
应珩抬眼扫了扫一屋子的侍女们，没说话，倒是有苏不迟冷不丁接了句：“果真漂亮。”
“你便是那小狐狸吧，”商见微毫不见外，一把将有苏不迟搂入怀中上下其手，“也太、可、爱、了、吧！”
有苏不迟罕见地沉默了，鼻尖满是甜香。
此时侍女们把事情办妥，齐齐退下，屋子里只剩这三人。
应珩关了门，道：“你听到了。”
不是询问，而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商见微也不掩饰，点头道：“对，我的亲随兰溪，也听到了。”
应珩问：“为什么？”
为什么听到了，还要假装无事发生。
商见微眉目凌厉，讥笑道：“方才在正厅，你也看到了，我是商家的女儿，生来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正因为我是女儿，我的婚事便成为家族利益交换的筹码。”
“凭什么商知著那个垃圾能当家主，而我不可？”
“只是家主吗？”应珩疑惑，扁扁嘴道，“我以为你会想要滇黔四镇。”
有苏不迟的尾巴摇了摇，似是附和。
“滇黔四镇，我可以肖想吗？”商见微呆呆念着。
应珩抬手拍了拍她肩膀，温热的触感让商见微摇摇欲坠的心落了下来：“有何不可？你与我的姻缘，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反正若干年后剑阁的继承人一定是她，她不过是提前借用了一下自己的威名，想必师尊和长老们是不会介意的。
没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和应珩的天定姻缘几乎等同于把商家和剑阁绑在一起。只是，她想要的是她与剑阁独有的纽带，而非商家与剑阁。
商见微颔首：“我明白了，我会离开本家。”
应珩几乎立刻否定她：“不可。”
有苏不迟在她怀里懒懒抬头，道：“傻丫头，你的叔伯哥爷们恨不得你这样做，好不费吹灰之力地吃掉你，你是商家嫡女，你爹妈打下来的天下，本就应该是你的。”
“正是如此，怎能让你自立门户，艰难求生呢？”应珩点点头。
商见微脑中一直以来的屏障被二人的话冲破了——她从来都是想着找机会自立门户脱离本家，积攒实力之后最大的念想就是成为家主，仅此而已。
完全忘记了自己本就享有对爹娘资产的继承权，也忘记了自己可以做到更多、拥有更多与她那些叔伯哥爷同等的事物。
商见微仍在犹豫。犹豫所谓女子不该有的野心，恐惧即将面临的艰难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