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

    兜兜转转十一年,贺青宵又回到了这里。

    看着翻新过的明空台格外气派,官窑出品崭新的瓷砖拍拍贴,从前打雷漏雨,盛夏漏光的屋檐也被补得整齐,贺青宵与有荣焉。

    路过的同僚翻了翻眼皮,恨不得避开三尺远,留她一人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占据三分之二的宽阔位置。

    迟归浓手不离笔,微笑着例行公问:“欢迎回到明空台,小贺大人。”

    贺青宵拱手:“好久不见。你们天同还是这么忙吗?”

    迟归浓领她入门,介绍道:“小贺大人有所不知,明空台今年正月奉旨改革,如今已整合完毕。两个月前我被调去了天机阁。”

    自太上皇创建明空台,作为她的私人机构后,几经调整,删改了不少规章制度,但天机阁和天相阁一直保留下来。位于其中的官员基本在前朝都有任职,且大多不低于五品,作为太上皇的内部班子,时常进入明空台议政。

    其余四个部门的成员如有重大贡献,不拘男女,不看出身,皆可破格进入前朝,免于科考和察举,初始官位与世家大族阴荫入朝的最低品格一致。

    世间女子求平等,想入朝,明空台是唯一的途径。

    太上皇虽退位,但尚有余力把持朝政。

    新帝登基不久,每日焦头烂额,纵使厌恶女人争权夺势,此刻也无瑕顾及。

    “恭喜高升,前途无量!”贺青宵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来个泥人儿,捏得憨态可掬,灰青脸火红袄,配上两抹腮红,两个拳头抱在胸口做恭喜的样子,“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迟归浓微笑接过,道谢,“您这次的任务不登记在册,慈航大人应该都和您说过了,不过我还需要再重复一些细节。您知道,改革完清查官籍时,总能发现一些同僚无故失踪,有些可能是命丧黄泉,也有些可能叛逃了。小天梁最近半年都在清查这方面,地处南诏和川蜀交界的十万大山是块硬骨头,十年前冯去尘前辈带着机密文书失踪在附近,最近几年也有同僚有去无回。所以还请您去一趟,接他们回家,并回收明空台遗留在外的资料。”

    迟归浓领着她穿过井井有条的总枢,来到右手边一闪小门,敲三下后,门开了条小缝,一只枯槁的手伸出来,指甲又细又长,夹着一卷拇指宽的竹筒。

    阅完竹筒里黄纸上的数字,迟归浓颔首向门道谢。

    贺青宵看着她轻车熟路地七拐八绕,突然回头,捋起宽大的袖子,清瘦的胳膊猛地架起木墙上的机关,向不同的方向各自转动不同的圈数,木墙“轰”的一声向上移开。

    “小贺大人?”迟归浓理好衣服,看着贺青宵满脸复杂,笑道,“这是董大人刚设计的木梯,可直达天府阁,不必再爬半个时辰上去。为了防止前年的悲剧发生,木梯每天的打开方式都有变化,以后你要用的话,记得去董大人那里拿每日公钥。”

    木梯吱呀吱呀,缓缓上升,楼下总枢的同僚逐渐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每天忙碌着,上九休一,贺青宵长叹口气。

    “董大人今年有七十九了吧?”

    迟归浓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答道:“准确来说,上个月是他八十大寿。”

    贺青宵深吸口气,八十岁了,还要被每天关在小黑屋里研究改良机械术,顺便更新每天大家上下楼领取公务的密码,这是哪个部门,简直是虐待老人。

    “老人家还在天机吗?”

    “不在,他被调去了小天梁。现在是您的顶头上司。今日本该他来带您,但是您也看到了,董大人比较忙。”

    小天梁一向以随时随地出任务闻名,专做锦衣夜行的事儿,脏的累的危险的,违法违规不道德的,应做尽做。

    虐待老人,也很合理。

    “哦对了,小贺大人的聘书还在我这里,”迟归浓抖了抖宽大的袖袍,将找到的聘书递给她。

    贺青宵还未来得及看,木梯门就打开了。两人前后走向天府处,迟归浓正欲向她演示如何领取任务,就见天府处今日当值的同僚激动地站起来鞠躬:“欢迎小贺大人正式加入我们小天梁!”

    “......”

    贺青宵退后几步,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天府阁三个大字。

    “我友人今天家中有事,我来替半日班,正好碰上您来报道!我叫抱琴,几年前就听说过您的事迹了,非常崇拜您!”抱琴接过贺青宵递来的审批公文,惊叹道,“不愧是小贺大人,第一日就来领任务!但是您可能不知道,今年改革,在出任务之前不批银子了,得您顺利完成任务之后,带着开销凭证来。”

    贺青宵:“那期间开销......”

    抱琴微笑:“请自行垫付。”

    迟归浓掩面,在纸上记下,抱歉道:“我也是才知道,很不好意思。因为进天机之后,我们的开销是从天机的户政司走,有专人拨款。”

    可恶。

    贺青宵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讨价还价:“抱琴姑娘,你看我领的这个任务是去古妙香国地界的十万大山,离盛京十万八千里远,来回的衣食住行必然是笔不小的开销。”

    刚领完酬金的女子从内间出来,细而单薄的身形长长一条,白得透明如瓷碗的脸上长眉微蹙,撇她一眼,走了。

    贺青宵:“......”

    抱琴:“您别在意,那是夏藻。她对谁都这样,不是专门针......”

    从木梯下来的男子面容周正,气宇宣扬,与近日京中时兴的阴柔美男大相径庭。走路目不斜视,能走直路绝不拐弯,迎面钩上了夏藻的衣服,猛地一拉,炸开线,夏藻冷笑:“青天白日,刀长牙了?我就知道,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憋着一肚子坏水,专挑我们这种弱女子下手,今天挑了衣服,明天怕是得抹我脖子了。这活儿真的没法子干了,董阁主呀,你怎么进去得这么早,我不活了,今日没法儿当值了!”

    男子正尴尬赔着不是,突然见总台的三个人都直愣愣盯着自己,横眉道:“看什么看。”

    迟归浓思索片刻,道:“小贺大人,钱的事情我替你想办法,但眼下是拨不到了,不过您可以和人结伴,路上开销让同僚帮忙垫一下。”

    “我来查一下,现在小天梁有空的有八位,”抱琴沉默了一下,“但是很遗憾,除了隗鞘和夏藻,其他人也都欠着天府阁的钱。”

    赔不是的男子大喊一声:“谁叫我!”

    原来这就是隗鞘。看样子刚执行完手中任务,赶来报销,被抱琴直接算在了无事的行列里。

    一个莽汉,不好惹,一个更难缠。贺青宵含恨怒骂谁订的新规章,太不人道了。无奈天府处的银子借一还十,她不能给素未谋面的六位同僚火上浇油,便由迟归浓拍案,调了隗鞘和夏藻与她同行。

    隗鞘是从大天梁的副指挥使调来小天梁的,按贺青宵的话来说,有些屈才。大天梁是太上皇贴身近卫,天相阁武官预备役,和小天梁完全不是一回事。

    由于任务不登记在册,贺青宵这一趟算白跑,钱没批到,还领了两个满脸怨气的同伴回去,一人分了个小人偶,加深同行情谊。

    隗鞘死活不要,夏藻倒是收下了,路过城隍庙摆在了门口的香烛旁边,说辟邪。

    托迟归浓的关系,从天机阁拿了些相关资料。三人围坐在附近的茶楼,分看完了。

    夏藻的衣服坏了,今日铁了心不出发,隗鞘也满脸不情愿,要回府报备一声。

    贺青宵“咦”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年纪这么轻就有家眷了。”

    隗鞘没来由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恨不得把她给生吃了,重重地放下茶碗,从二楼跳了下去,往朱雀大街南边的井水巷走了。

    “......”都怪你这张破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记得?”夏藻抿了口陈茶,冷哼道,“小贺大人贵人多忘事,闲杂人等一向是不往心里去的。能进出明空台,像开门关门一样随意的人,能有几个?有空不如多去城南桃花山苍梧观想想,第一次开门出去是为什么。”

    贺青宵愣了愣,隗鞘,盛京姓隗的,手里不缺银子的——陈留郡主府!隗连好像说过,她有个弟弟,比她小三岁,平时不爱说话,一生气就成了闷弹。

    想到隗连,贺青宵难得垂下眼眸。

    “为何是苍梧观?”

    “因为苍梧观有免费的打坐一居室,还不要求剃了头发。菩提观现在只收入了道门的女子,不然就得交银子,一群秃驴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夏藻倚在廊柱上看街上风景,懒懒道。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贺青宵翻开那沓资料,在犄角旮旯里找出苍梧观三个字,赫然写着冯去尘离京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多谢!别忘了带钱,明日丑时,城门见!”

    夏藻见她一阵风似的刮走,嫌弃地摇摇头。

    身无长物全靠腿,走到天黑也到不了桃花山。贺青宵遛进一家租赁马匹的店铺,东家观她气度不凡,开口就点了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一到付款就要挂帐,还是挂在大长公主府上。

    横竖吃挂落的不是他,若是谎报,这小娘子可是头一个要砍头的。

    贺青宵如愿牵着马,穿过闹市,才敢上去。她不想明天言官弹劾大长公主府的人当街纵马的折子出现在新帝桌案上,新帝性格古怪,别说一母同胞的姐姐,就是太上皇这个亲生母亲来了,也不见给个好脸色。万一给她砍了,有理也没处说。

    正值四月,桃花山下花落满地,沾了泥泞,山腰的桃花却开得正盛,清香扑鼻。苍梧观就藏在一片粉红花海中,观前溪流潺潺,贺青宵下马掬了捧清泉,喝进嘴里还嚼出几片花瓣。

    观外洒扫的女冠执手行礼,道:“贵人可是来上香的?”

    贺青宵道:“我来寻人,还请坤道行个方便。”

    “何人?”

    “冯去尘。”

    “苍梧观内没有此人。”

    也是,毕竟十年前的事情了。

    近年来佛道之争如火如荼,佛教隐隐有压过道教的势头,苍梧观能仅凭香火钱开在这深山老林,自给自足,想来也有神灵庇佑。

    来都来了,进去求个签也是好的。

    眼前的女冠年方二八,十年前还不过是个娃娃。

    里头总有不是娃娃的人,能为她解惑一二。

    观外看着灰瓦白墙,古朴暗沉,进去才知别有洞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正殿供奉着三清像,贺青宵拜过三拜后,见侍奉在正殿的女冠看着自己面带微笑,便道:“抱歉,我随身不带俗物,能记账吗?”

    女冠:“这......不知贵人是哪户人家的?”

    “长公主府。”

    “这便好说,”女冠笑道,“原是寿安公主身边的女官。您等等。”说罢绕去后殿,取出一沓福案,递给贺青宵。

    贺青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领过。

    山中凉风吹几页,落在密密麻麻的字上,她定睛一瞧,每年每月十五都写着“贺青宵回来”。

    粗犷的字迹和蛮横的语气半点不像传闻中端庄儒雅的长公主。

    求财的放在赵公明像后面受香火,求高中的也有文曲星庇佑。

    求人回来,不太好分类,征求公主意见后,苍梧观放给了三清祖师爷。

    以往都是公主亲自来写,今日不是十五,可能就让身边女官来了。

    贺青宵摩挲着字迹,沉默不语。

    傍晚,火红的落日烫卷了天边的云,疼得它翻身打滚,露出身底的红橙黄绿,从正殿的窗照进来,晒得贺青宵眼睛发红。

    原先洒扫的女冠急匆匆赶来,道:“贵人,我们观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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