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观分成前后两块,前面供香客供奉,后院则是女冠起居处。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进入一座圆形拱门,左手边看样子应该是书斋,右手处是一排排小屋子。女冠引她进了第一排正中央的待客堂,垂首向主座的人执礼后便自行退下。
贺青宵见那人通身气派,虽穿着古朴,捏着拂尘的手纤纤如玉,眉目似壁画中的神佛。
尤其是那颗点在腮上,离唇角两寸的小痣,与大长公主一模一样。
这才猛地想起一桩旧事。
都说侄女肖姑,倒也不假。
康宁公主这一生受尽磋磨,尝遍苦楚,早年因生辰在凶时,又逢灾星刑冲紫薇,一出生母亲就血崩而亡,被圣祖厌恶,连府都没开,随意养在宫里。后来先帝登基,也不甚待见这个异母的妹妹,干脆视若无睹。
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坚持活到了十四岁。
直到突厥的可汗随着三年一度的万朝觐见,来盛京献礼,并求娶皇室公主,大家挖遍宗室名单才找到这么个人。
彼时太上皇还是贺皇后,有从龙之功,与先帝举案齐眉,共育一子一女。先帝有意与之共享齐天大权,贺皇后便开始理政,推出男子二十,女子十八方可嫁娶的试行令。
也算在无形之中,托了康宁公主一把,让她免于和亲。
最后招募了贫寒人家的良人,给了许多好处,认作皇后义女,带着武朝珍贵的文字、瓷器、书画和金银玉器,浩浩荡荡离开了盛京。
结果是好的,但康宁常居深宫,胆小怯懦,因为要和亲,先帝派了教引姑姑来,磋磨得她愈发胆小,连话都说不出来。被贺皇后知道后,将人连夜送到桃花山苍梧观里静修,不许任何人再去打扰她。
一修就是十年,不见外人,不沾红尘。
难怪苍梧观能接到长公主这样的人,月月供奉,原是自家人。
“多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公主别来无恙。”
“贫道道号妙坚。”女冠稍稍抬起丹凤眼,示意她坐,“山中四时流转,不知日月。如果没记错,你是当年跟在太上皇身边的那个小女童?”
贺青宵从善如流改口:“原来道长还记得我。”
“能得太上皇与先太子亲自教导,亲赐姓名,随侍左右,京中能有几人。”妙坚笑了笑,她出宫时,太上皇亲自到宫门送她,怀里抱着粉雕玉琢的寿安公主,手里牵着贺青宵。当时她只觉得酸涩苦闷,如今再回忆起,也只是感慨贺青宵命好而已。
远的近的,见过没见过,总之都是一家人。
贺青宵便不再客气,起身拱手:“那我直说来意了。冯去尘前辈在十年前离京时经过苍梧观,在此停留三月之久。”
顿了顿,她试探问道:“道长可曾见过冯前辈?还请将实情以告。”
妙坚捧着茶碗的手有些抖,她放下托碟,用袖袍盖住纤细的一截手腕,道:“见过。我来桃花山的第一年,这里的猎户刚拿了太上皇派发的迁居金,没来得及将山里捕捉野兽的陷阱都撤掉。她骑着一头没有尾巴的驴路过,打家劫舍一样与我讨价还价,才答应救我出来。”
呃。
这怎么跟天机阁档案册里的冯前辈不太一样,“您确定是冯邈,冯去尘?”
迟归浓给的档案里记载,冯前辈是济州人士,师承紫虚真人,一手移魂掌打得极好。性清雅,尊谦卑,尤擅丹青,曾为太上皇绘出千里武朝山河图。
听着也不像市井泼皮,人中无赖。
这比她前两年走街串巷,在瓦子表演木偶戏时碰到的乞丐头子有过之无不及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这观里蹭吃蹭喝了三个月,说要等钱来,才能动身南下。我也不知道你们那里的银钱是怎么发的,前一天晚上她还要我次日早起练功,待到第二日,就不辞而别了。”妙坚起身,从帘子后的檀香小柜第三层取出一个装香料的镂空金饰,递给贺青宵,“这是她落下的。如果人没死,还给她。”
那若是......
“若是死了,带回来给我。我亲自去还。”
贺青宵一个激灵,试探道:“都是自家人,我就随着叫您一声小姑姑。您别介意。妙香国被征讨回来才十几年,地处偏僻,我们那儿无暇顾及,好不容易腾出手派人过去,冯前辈就失踪了。您也知道,这当值的衙署没一个不是戏台子,拨给我的资料缺斤少两。靠那点东西去找人,明年都找不到。我还想赶回来参加今年的万朝觐见呢。您看,要不,您给我介绍介绍,冯前辈有什么特征?”
妙坚张了几次口,一句话没说出来,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便指了指墙上挂的画像,“拿去吧。”
“多谢小姑姑!”贺青宵欣喜,她身段修长,胳膊也长,伸手一提就将画取了下来,细看发现画上人虽逼真,可......
“冯前辈为何眉心处生了第三只眼?”
这要是真的,天机阁还不记进去,简直是重大失误!
“哦,不是。是她天生阴阳,可见鬼见神,整日吓唬人,说观里有东西。”
意外线索。
贺青宵将画小心翼翼卷好,收进怀里,躬身告辞:“大恩不言谢,青宵一定尽力找回冯前辈。”
待她走后,妙坚静坐了片刻,起身去桌案上的筒子里随意抽出一卷,挂在原先的画像处。
檀香袅袅,双手合十,抵在眉心。
*
赶回城里已是月上柳梢头,还马的店铺前热闹得很。
自太上皇下旨开放夜市,许子夜那些人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干活,耗时半年,总算是如火如荼办了起来。
举人巷中人头攒动,烤胡饼的库勒人卷着大胡子,一口官话说得极其标准,来回翻滚炙烤的羊肉混合着香料,向下滴着油脂,夹在烤得酥脆的饼里,咬上一口得香掉牙。
隔壁摊子是身后新开的金玉满堂刚搭出来的免费品尝噱头,他们家的鱼脍都是新鲜捕捞,现片出来,晶莹剔透。吃进嘴里还有些甜味。武朝炼糖技术大力发展,王孙贵族都酷爱吃甜口,每餐摄入过量,但糖的价格过高,普通平民只好想法子找点替代品。
鱼脍有贵也有便宜,老少皆宜,面向各个阶层。
太上皇吃了甜食会头晕心悸,长公主也遗传了这点,贺青宵就随着一起不碰糖,偶尔看见鱼脍,倒是会买点带回去。
她个子高,手又长,眼尖手快,抢到新切好的一盘,顺手拎着挤在人群里哄抢的小老头。后者吹胡子瞪眼:“谁!谁拎我!恶劣,非常恶劣的吃白食手段!”
眼前突然出现一份鱼脍,笑逐颜开,一看是贺青宵,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大快朵颐起来:“你不是去吃皇粮了吗,怎么还记得我这个师傅?”
贺青宵摆摆手:“别提了。一刻钟都不给人歇的,还不如您亲自管的那会儿。现在的一把手是慈航,天天戴着笑脸面具,到处督工,恨不得明空台坐二十九休一,每个人都轮着转。真不知道太上皇是从哪里把他挖来的,黑心工头。”
“早看出来了,昨天来瓦子跟我这一把老骨头抢人的时候,就给你下了任务。怎么,不顺利?”陈老解下腰间破布里缠着的酒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还是又有人看你不顺眼了?当年的事情,它就不是你的错。这谁能想到它们会反扑。何况你也得到了惩罚,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贺青宵闷闷地"嗯"了一声,陈老一看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叹气:“我虽然活得久,但很多事情,我没有资格给你解答,得那位亲自来才行。老头老了,只能跟你说,年轻时候,人都会被无能为力这四个字困在笼子里,你想人定胜天,就不要玩他们的困兽游戏。不过,你别怕。天塌了,还有师傅给你顶着。”
话一说完,贺青宵就猛地撞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嫌弃道:“该洗澡了。”说罢便站起来,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跑去。
老陈也揉了揉眼睛。
小天梁的不成文规矩,出任务前和家中长辈道别,话越少越好。从前有人因为说多了,就走不成了。
自从三年前,她第二次出明空台,流落市井,每当她做成一件事情时,总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让她功亏一篑,还会牵连身边的人。
最后只能笑嘻嘻混到乞丐窝里,被早就致仕的他捡到,带着一起跑场子,做木偶戏,那边的人才悻悻罢手。
贺青宵是一根在石头缝长出来的草。
没有石头是无缝的。
只要没人去拔,她就能长得越来越茂盛。
*
“小贺大人,听说你回明空台了,恭喜恭喜!前途无量啊!”交接完公主府禁军的指挥使裴衡一出府,就看到一抹青色的影子轻车熟路在找墙头的一处踮脚的石头,笑道,“别找了,今年年初公主府大修,所有墙檐都加高一米,还撤走了附近的石头。”
“......”
贺青宵讪讪,“那什么,我就是路过,看这墙角有点掉漆。”
裴衡笑道:“原来如此!本来还想跟你说,公主吩咐了,如果再看见你鬼鬼祟祟站在公主府门口一整晚,就不必手下留情,直接打。原来是路过,那好说好说。这么晚了,你是直接回明空台吗?在盛京可还有房产?咦,你平日出行不骑马?要不我送你回去。”
一句话伤人三次,裴衡不该当武将,该去御史台高升。
贺青宵有些绷不住了,尴尬地笑道:“不了,我改住桥洞了。那边人多,怕被指挥使的马吓到。您忙您的。”
“我不忙啊,我换好班了!”
“......”
看着贺青宵落荒而跑的身影,裴衡有些摸不清头脑,身边副将见状一通分析,两人朝着夜市的馎饦摊子走去。
贺青宵这才从阴影处出来,从腰上抽出腰带,褪去外面那层布料,露出里头的鞭身。趁四下无人,握着鞭柄一挥,凌厉的风冲向公主府的大树,震下一地落叶,牢牢绑在粗壮的树干上。借力,贺青宵调运内力,轻飘飘落进府中内庭。
躲开巡逻的亲卫,那间屋子已然熄灯。
有些反常,自徐寿安开始从太上皇手里接过一部分政务开始,每日都是挑灯到深夜,很少这么早休息。
贺青宵挑眉,趁门口值班的女官恍神时从撑开的窗户跳进去,落地极轻,却还是让榻上的人发出一阵睡不安稳的声音。
她将鱼脍放在八仙桌上,还有一枝从苍梧观摘下的桃花。
月光照在榻上人的侧脸,冷白的皮肤近日冒了两颗红肿的痘,贺青宵知道她处理事情一向很急,急着做完,急着做好。指尖挑了点脂膏敷在她额头,眼见消了些肿,贺青宵俯身看她红润的圆唇,在越来越近只差一线时,偏头吻上唇边两寸腮上痣。
“好梦。”
“我很快就回来。”
*
马还了,得靠两条腿倒腾到城外,贺青宵却不觉得夜风冷,反倒浑身充满了力气。
隗鞘抱着剑靠在远人亭的柱子上,正皱眉看着夏藻摊在石桌上数钱,梗着脖子:“我带的都给你了。你好好规划,别都花了。”这五十两可是他上次任务结算的全部酬金,再多他就得贴钱干活了。
夏藻冷哼一声,想说看不惯你来管钱,鼻尖倏忽闻到一阵药香味,回头看着卡点到的人:“天医配的药可是能救死人,医活骨的,阎王叫人五更去,天医留你到天亮。你压力太大去找人打架了,这就用上?”
贺青宵:“......”
“浪费。”隗鞘锐评。
你小子就是小时候被隗连压得太狠,才在这会儿爆发人嫌狗厌的叛逆期。贺青宵磨牙,牵过停在一边的马车,招呼他们上车,道:“路线图我画了三份,先从盛京到青州,换船渡河,再走上一段,就到川蜀边境了。妙香一地虽被收复,但先帝在位时着力开发中原,只派了官员过去,没怎么大动过。新帝登基两年,也无瑕顾及。所以那边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大家小心为上。”
两人应声。
马打了个响鼻,铁蹄踏飞地上的尘沙,在薄薄天幕中向官道驶去。
“吃不吃馎饦?”夏藻钻出车厢,将打包好的面片汤递给驾车的贺青宵,“昨晚路过夜市买的,有些凉了。”
贺青宵正好想喝口热的,顺着肠道灌到胃部,整个人都活了,笑道,“多谢,夏藻。”
隗鞘别过头:“......”
夏藻:“用我自己的钱,与你何干,少摆出一副受尽欺凌的贞烈脸,晦气。”
隗鞘:“你刚刚不是这个语气!”
夏藻:“我什么语气?关上门是一回事,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你什么语气我就什么语气。”
隗鞘狠狠咬了口干噎的饼,掏出包袱里的《如何与人打交道之远行篇》,还没拿稳翻开,就听贺青宵朗声大喊:“坐稳了——”
在被撞得七歪八扭的隗鞘又看了眼夏藻。
夏藻摸摸鼻子:“马车打折,不然到下个据点,我们就把它卖了,换三匹马。盛京的物价,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