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日,沈莲花果然日日来给温行倒水,但菱花仙师公务不能停,仙鹤一只一只飞来桃花院。未雨峰与绸缪峰两峰弟子也日日守在他身边,天下求助由沈莲花明辨,先看缓急,分出祸害,挂出玉牌。未雨绸缪两峰峰主最初为一对双生子,心怀天下,门下弟子也多为侠义之士,不在乎什么修仙不染尘。温行院中一张石桌两张石凳都贡献出去,他席地坐在厚厚一堆桃花瓣上,拆晏晏的新作,以四方神兽为型做的机关匣,合为方形,拆为兽形,但他刚拆了只玄武,却怎么合都回不到最初,一时上头,饭也不吃,就坐在地上玩。
温行玩得用心,余光却见一个少女在门口徘徊,不与旁人搭话,看来不是未雨绸缪峰的弟子,她带一只剑匣,或是三尺峰的人?但这少女转悠许久,一直偷看,却始终不上前,温行就得分出几分心思给她,终于温行在第二十四次失败后,忍不住站起身,朝那少女走过去,和气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少女显然也知自己行动怪异,讪笑道:“我来送剑。”
温行道:“请。”
少女打开木匣,露出一把铁剑,她怀有一丝期待道:“如何?”
温行本打算走个过场,就如往日一般送回,但这把剑不必同往日的名剑相提并论,用平平无奇形容都算夸赞,剑锋不直,剑柄稍斜,开刃却不利,温行少有的拿出这把剑,握在掌中,还有个重心不稳。
莫非三尺峰的人终于看透温行只配用这种货色?温行将剑放回,干笑道:“麻烦师妹送回去吧。”
少女明显露出几分失望,道:“打扰。”
“哇。”沈莲花出声:“这把剑能卖一百文钱吗?”
平日那些名剑温行都懒得拿出匣,这次却上了手,沈莲花抛下公务过来凑热闹,见多识广的菱花仙师也要被这剑震撼几分,他道:“这剑抹脖子都费劲,你们看温行不顺眼,好歹送把利器来。”
沈莲花此言一出,那少女面色更显尴尬,急忙抱着盒子跑了,沈莲花纳闷道:“有些眼生,她是三尺峰的弟子吗?”
“不知道。”温行也感几分困惑,看这少女手上的厚茧,说是铸剑师,不如更像剑客,但这和他没有关系,继续坐回地上,一心一意折腾机关匣。
又过两日,那少女再次抱着剑匣登门,剑锋平直,剑柄匀称,勉强能过目,但还是块死物。沈莲花道:“总算能给大师兄一个痛快了。”温行还拿着玄武,手指翻飞,心明显不在剑上,道:“麻烦师妹送回去吧。”
少女垂头丧气收拾东西,门口又来一位弟子,抱着木匣,神色极不情愿,但还是道:“请大师兄过目。”
温行与沈莲花对视一眼,将拿着玄武的手背到身后,去开木匣,里面呈着一把暗青色宝剑,中脊凸起,刻有菱状纹路,锋芒大盛,放在匣中,亦有股杀气腾腾,沈莲花也不由夸赞道:“好剑。”
温行客气道:“麻烦师弟送回去吧。”
那弟子立马收了剑匣,一溜烟跑了,生怕温行后悔,看上这宝剑,那少女在一边看着,露出羡慕的神色,她知道自己的剑差,名锋放在那里,自己的剑只是块废铁。
沈莲花道:“你是三尺峰的人吗?我看那人都没招呼你一句。”
温行自然也看出这少女并非三尺峰派来送剑的人,剑八成是自己打的,也没什么人指点,要走不少弯路。只是他与三尺峰峰主有几分情谊,知其为人,众弟子又齐心协力,敌人只有自己,不知这少女是何缘故,被这样冷落。
“峰主不收我……说我不是这块料,也不许其他人和我说话。”少女低声道:“我打了东西找不到人问,听说大师兄见过无数名剑,想求教一二。”
是不是这块料,和温行没有关系,沈莲花也适时的闭嘴了,温行心道,这听起来很麻烦,手上不自主又转起玄武,推辞道:“我不晓铸术。”
少女神色更黯然,抱着剑匣便要离开,犹豫一瞬,回头道:“大师兄,你手上那个机关,里面卡了一根花蕊,才收不回。”她垂头丧气迈步,本在她身后的温行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她被温行身法略微惊到,温行道:“哪里有花蕊?”
少女道:“左面第三个木橼与第六个齿轮的夹缝里。”
温行转动手中机关,极费力才露出一根细小的鹅黄色花蕊,他捏起惊叹道:“这也能看见?”
少女道:“转动时瞥见一点。”
沈莲花道:“你隔得几丈远呢。”
“好厉害!”温行赞叹道:“你眼睛这么好,就是分拣矿石也能留在三尺峰,怎么会不收你?”他虽问了,却不是要少女回答,她若答得出,也不会急病乱投医来找温行,继续道:“只是我眼光也一般,你若不嫌弃,之后可以来找我。”
没了那根花蕊,温行轻而易举将玄武合为方形,他递给沈莲花看,道:“成了!我就说不是我笨!”
沈莲花道:“是谁为个玩具饭也不吃要写信问人?”
温行道:“自不是我。”随即对少女笑道:“我与三尺峰峰主有点交情,等我偷几本秘籍给你。”
少女心知峰主有意难为自己,温行多半也拿不到什么秘籍,但还是感谢这份心意,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笑容,她看来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秀丽,这样一笑,院中桃花也要失色,她朗声道:“谢谢大师兄!我叫赵远岫,日后必要成为铸剑师!”
少年起誓,神采飞扬。沈莲花也不免被吸引片刻,道:“年轻真好。”温行慢了一拍,道:“等等,这姑娘叫什么?赵远岫?她是赵临江什么人?”
温行与沈莲花面面相觑,沈莲花合掌道:“这听起来就像一家人啊!”
赵临江正是三尺峰峰主,赵家正是五代铸剑大家,如今挽青掌门梅庭序曾断剑十余载,无器可用,无人堪铸,赵临江以双十年华,挺身而出,亲手铸造“归心”,梅庭序持“归心”连斩三位魔头,赵临江就此名扬天下。
沈莲花感叹道:“豪门恩怨啊。”随即促狭道:“你今晚还敢和赵临江喝酒吗?”
温行迟疑道:“有什么不敢,她又不会打我。”
赵临江不会打人,深夜月明,一个穿赭石色的女子拎一只食盒到桃花院里,开口就是:“听说我那小妹来打扰大师兄了?你可别误人子弟。”
温行无语道:“你把人晾在那里,就不是误人子弟了?”
赵临江道:“当初也没人教我,我也悟出来了,她悟不出来,不如早点放弃。”
温行从不在这方面多话,伸手去开食盒,一份猪耳朵,四斤酱牛肉,一盘鸡爪,一盘花生,一碟糕点。温行讶异道“这么丰盛?”赵临江嗜肉,食量颇大,甚少准备鸡爪这类啃起来麻烦的,更别提糕点,赵临江笑道:“听说你遇险,老顾让我送来给你压惊。”
温行道:“只怕我真有一日会被套麻袋扔下山,到时还求峰主大人给我说情。”
赵临江拔了红布,酒香冒出来,她深深吸了下鼻子,才道:“那我可管不着,选剑如选妃,哪有这道理,你要是个贪心的,把剑全留下,我看那些老头都只会高兴地摇尾巴。”
“我若真这样干了,你还不一剑把我钉死三尺峰上?” 温行一边倒酒,一边道:“来来来,这就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师兄,看一下十文,摸一下三十文,以后谁敢闹事,就带他去看我的尸体,稳赚不赔。”
赵临江哈了一声,道:“不错。我这就物色块地方,只等大师兄尸体,日后也是三尺峰风水宝地。”
温行与赵临江喝酒,温行用杯,她用海碗,赵临江三十一岁,宽肩体厚,不施粉黛,不过任谁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不会在意她的容貌,而是她精壮强悍的体格,酒过三巡,温行念着偷秘籍的事,摸着下巴道:“我好像没见过你那妹子,最近才上山?”
“我本不许她上山,“谈及此,赵临江神色淡淡,”之前她待在家里,另有老师教她,苦行阶一开,她自己走上来,我也没办法。”
温行自己家事也是一团浆糊,转了话题,问道:“你去过黄泉夜市吗?”
“八大仙家都禁止门下弟子去这类地方。”赵临江瞥他一眼,道:“你猜挽青禁不禁?”
挽青作为仙家之首,自然严禁弟子私去邪门歪道之所,因年轻弟子心性不稳,见着一步登天路,走上歧途,或见不平仗义相助,反倒被魔灭口,但世间向来是禁止什么,就总有人要打破,偷偷摸摸去的不少,不比温行光明正大,有仙师开路,赵临江道:“我没去过,听过一点,你此去闹出了风波,觉得如何?”
“我本是想去看热闹的。”温行摸了摸鼻子道:“你若遇不平,会如何?”
赵临江似笑非笑看他,道:“我是铸剑师,只会打剑,不会打人。”
“那若是好人?”此言一出,温行也觉无趣,赵临江道:“我有一剑未铸,不成不敢多事。”
温行噢了一声,给她添酒,赵临江睨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若是我妹,我救不救?”
“我没问。”温行大感冤枉,何况赵临江父母双亡,赵家旁系虽多,遇难时却无一伸出援手,这小妹该是唯一亲人,他本不是尖锐的人,无意在此戳别人伤口,赵临江道:“你没问,是我想说。”
这位三尺峰峰主神色淡然,她名声极好,不摆架子,随便哪个弟子都能和她吵火要几分熟,若是说差,当场认错,她不问出身只看真材实料,众弟子受其影响,不分长幼尊卑,日日吵架,无人藏私,也因如此,三尺峰弟子情谊远比别峰更重,套麻袋都成群结队。
这位深重情谊的牵系者道:“我不会救。”
温行给她添酒。
赵临江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