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凑近沾了男人尿液的马桶,拿纸巾来来回回擦拭,没忍住反胃了一下,好在没有吐出来。我受够了那个大姐像鼠目一样看来看去的目光,这让我想起了老家楼下拿着蒲扇的缺牙叔婆,她也是这样,喜欢打听别人的一举一动,就是我哪天崩溃地哭了,或是买了一袋零食回家,亦或是带了朋友回家,她都要一一说道,传进邻居的耳朵,传到我妈的嘴里,然后再被我听到,若是没被我听到,那也都还好,让我听到,又被教训是这样或是那样。但也没差,反正抱怨的话我从小听到了大,抱怨嫁到我爸这儿给人当保姆、一分钱没拿到,或是被姑姑诬告陷害被爷爷欺负的那些事,我已经可以反复背诵,就像一碗菜,第一次听是吃掉了里面的肉,后来没别的吃了,又吃一遍,吃掉了蔬菜,再吃一遍,吃掉了辣椒,最后只剩可怜的发酸的汤汁。我真的开始躲这些人,躲身高体胖的男人,躲斤斤计较的女人,躲神经质的邻居,躲亲戚、躲家人,直到我无处可躲。
这个世界会好吗?我无处可诉说,只能写下来,我怕说给别人,打扰了别人的兴致,做了我最讨厌的事情成为我最讨厌的人。朋友让我找心里咨询,我一直想知道,那些去做心理咨询的人,是如何相信他们并且敞开心扉的。我没办法相信,因为他们也只是为了谋生,她们有丈夫有孩子,有完整的家庭稳定的工作,无法与我感同身受,而咨询就像社交一样虚以为蛇耗费精力,并不轻松。而那些抑郁吃的药,我也不想吃。我一想到我真的是这般有病,那也就无法逃离基因和宿命,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没办法劝说自己继续下去。
我又把自己孤立起来了,似乎我很擅长干这档子事儿。上学的时候,从学校到家有两条路,一条是马路,这条马路上有超市、服装店、小吃店、文具店、邮政局、手机店,另一条路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这条路上有撑着竹竿棚买卖旧书的人家、替人洗银首饰的小店、有桥底下生火卖油饼的老婆婆和桥上两两三三坐着聊天的大爷,连接着一片带着鱼腥味的菜市场,我走的是那条小路,因为那条路走的人很少,我不用担心遇见同学,要和她们尴尬同行,聊着根本没有的共同话题,或是打声招呼但是却同路的沉默。我享受这条小路,下午放学时,每走到这块地方,柳树那边总有日落的余晖洒在桥上,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梦中的场景,如果这时候刚下过雨,地面还带着泥土的清香,石板桥上有几个讨厌的水坑,我就要避着它们走。
失灵的键盘又开始了它的表演,它可能征服不了我,但迟早要征服我的钱包。这个月支出我已经没有欲望去统计,总之收入为零。我知道这并不值得我骄傲,但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真的好累。如果这是一场历练,那么为什么我所能想到的,几乎没有美好的事物,我只觉得它再把我往绝路上逼。没完成的驾照,驾校离我又是几十公里,我不想第二次体验在公交车上下来然后呕吐,或是在地铁上吐在口罩里被乘务员叫住,或是孤零零的走出驾校在对面的肯德基吃上两个鸡翅一个汉堡喝上一杯奶茶,然后还要给家人报信挨批,给男朋友发消息被删,打电话过去告诉我,他遇见了真爱。这是我想要的吗?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不会好了,而是我,我不会再好了。那个家伙,如果他再次和我纠缠不清,恐怕我还是会心动和心痛来回转动,最好别了。对于爱情我最好的想象已经到此为止,我并不想要传宗接代,也许自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是不被期待的。就像我母亲告诉我,我被生下来的时候,奶奶看见是的女孩,叹了声气就走了。说到这里,你一定要指责我奶奶重男轻女,其实不然,到现在我想,她是爱我的,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有爱的,只是叹息我要来受这些罪,走她走过的路。
(二)
“师父,如果我找你借钱,你会借给我吗?”我犹豫再三,发过去一条消息,过了几分钟,补了一句,“会还的那种。”
他说:“会,我弟要陪我去买药,一会再聊。”
这个师父是我在软件上认识的朋友,我们见过面,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而今天下午我们在一张床上,我没有办法拒绝了,我不想伤害别人,但我也不想伤害自己,此时任何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都可能是我的救命稻草。
如果没有预料错,这个一会儿,就是不会再聊了。毕竟他下午才和我说:“有个朋友借了我钱然后把我删了。”他还说“今天下午被电脑主机倒下来压着脚了”、“坐平板屏幕把屏幕做坏了”、“我的车被其他车挡着出不来了”。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他也不那么幸运,开着开着车胎就爆了,于是我们晚上空着肚子等待拖车救援,并且在空荡荡的4s店打电话联系修车厂,就是这么的戏剧化,而我除了陪伴什么都做不了,我总觉得我做点什么,也是多余的,多管闲事的,也是还不如不做或者不说的。
我总能学会闭嘴。
至于我为什么要叫他师父,大概是因为被他乐观、没心没肺的心态所吸引吧,我下意识觉得他能够教会我一些东西。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自己是这样的人,能够吸引的,也绝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我知道,短短几天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而如今的我,也没法爱上别人了。如果他如我所想是想睡我,那倒也无所谓了,我一直知道一段关系总是要有取舍。
我想到月底要去医院复诊,医院冷冰冰的机器和揉成团也没办法消失的缴费单,还有拨打无人接听的电话和微信上妈妈她说“你别逼我了。”
我又想起曾经的计划,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每一个变化都让我难过地想死,根本没办法乐观的活着,或者是失去了乐观的能力。
我在床上哭的不能自理,哭着哭着便开始呕吐。我打开通讯录,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人。这时候你或许要说,你去找你的亲人啊,朋友啊。亲人,我觉得如果我设想自救,那必须是要远离他们的,毕竟他们就是我痛苦的根源,与他们对话的每分每秒我的痛苦神经都在不断的蔓延。而朋友,我零零碎碎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就那么几个,我哪还能失去她们。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大家似乎都带着面具生存,我和同学讨论学业和专业知识,和家人讨论今天吃了什么,再提其他的事,彼此就会冷淡许多,这大概就是人际关系的真正面目了。而钱,永远是难以开口的一个字,毕竟没有人挣钱是容易的,但是没有钱谁也生存不下去。
在咖啡店打工一天两百,早上六点便要早早起床,挤上人挤人的早高峰地铁,听着他们在地铁轰隆隆的运作声之下还是要大声说话才能和对方沟通上工作的事儿,上班则要处理着其他人扔下的没喝完的食物,闻着不健康的饮品味道,而面上还是端着高贵和冷淡。晚上回到家中想要洗个澡,合租的洗手间早被占用,只能在床上躺着,疲惫的身体和心态已经让自己没法做别的事,只能躺着空想,或是刷刷手机,刷着刷这就哭了,然而等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几个小时,起身才想起自己要上厕所,而厕所还是有人,饿了厨房有人,点外卖没钱,生活处处都在拒绝我,这时候你还会说我是不努力吗,我早就已经找不到努力的方向了。读了十四年书,一朝疫情把我困在这个大城市里独自漂泊,与内心和外界作抗争,过去学的所有武器全部被缴械,我连求助,都不敢发出声音。明明大家都已经尽力不去干扰彼此,为什么还是活的这么累。究竟是亲缘社会大家熟悉而陌生活着更累还是城市社会大家都陌生而熟悉活着更累?我真心地想问,如果活着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活着,然后又要生一群活着累的人,这样继续受难呢。
(三)
“就你忙吗?现在这个点年轻人哪有在吃饭的,我还在外面借钱。”旁边骑着车的大姐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渐渐地,我明白人某种意义上并不算得上是人,也许是一串数字,一个符号,被放进社会的齿轮里,慢慢的被推着走,越拧越紧,在齿轮中央拧死了一个又一个生命,而外圈依然还有人欢乐地往里走,有的踽踽独行,有的成群结队。
我想我的出生应该是个错误吧,或许我也不该那么完美主义,世间就是有许多的不完美。但是关于生育这个权利的事,它还在我手上。我如果做不好一个妈妈的话,我是拒绝生育的。也许作为长辈你要嘲笑我,这明明是一个好的把柄,你可以向男方讨要彩礼,老了以后也会有人为你养老,你不用它不是没完成老祖宗传承血脉的目的吗。但孩子它是一个生命,如果生命生来平等,那他愿意为我养老吗?如果不愿意,我要胁迫他吗?我也要像我的妈妈生气时那样说“白眼狼”“没良心的”吗?那还是“无私的母爱”吗?还是无奈之下的结果给它冠上了一顶还算还听的帽子?我也要把一个本可以幸福的家推上绝路吗?如果没有做好这个无私的准备,我是绝对不想重复悲剧的。否则和那些以学业资助之名行猥亵之事的老男人们又有何区别,拿自己的私欲把一张干净的白纸印上疼痛的烙印。
我妈妈生我本来也不是因为爱,到目前为止,我依然认为“爱”只是一个借口。而我的出生也只是一个意外,甚至在我改名之前,我的名字都只是为了我作为一个男孩降生而做准备。爸爸去世后,她总和我抱怨“我嫁过来你们家什么都没捞到还要给人当保姆”,她似乎总把自己当外人,而一旦我有诋毁她的行为,她的反应就会更为激烈,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工具,是生了一个狗,它会护着这个家,冲别人叫。可是狗狗长大了,她不想照顾狗,却还天天盼着狗早点出息,好像狗是否有用处已经变为一个概率事件。这一教育渗透在我的学习生涯中,我也变得功利,我把学习当成工具,答题追求套路,高分,分对我有用,我对妈妈对这个家才有用,否则就会被作为弃子。一直到现在我才慢慢领悟义务教育的用处更多的是塑造正确三观,而不是非要将人划为三六九等,又或者,人本来就有三六九等,只是用“平等”的价值观来粉饰太平,使得社会中的人们能够朝着高阶级的人们所期望的方向运作。而姐姐,她与我无大的差别,但她小时候爷爷带的比较多,或许还比我幸福点呢,爷爷总会对她视如己出的。姐姐对我说的妈妈,时而好时而坏,但她会把自己说的很好,而我只被迫的接受这些理论,却无法分辨真假对错,也已经疲于去想她的目的,我不想再折磨自己,或者走上爸妈的老路。如果一些都如此的功利,那生命的尽头是什么?不如就此结束。对爱这个字我的了解一直很陌生,也许她有那么一点爱我,但可能也不多。如果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那么下一个时代,一定要终结。我不知道如果有爱,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家,我很想追求这个试试,如果没有,那生命一定也没什么意义。
(四)
师父把我拉黑了,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如果自己都已经身处无尽黑暗中,四周被墙堵得密不透风,又怎么能看到光明呢。
这两天和家人短暂地相处了,在厨房帮忙、收拾屋子、和姐姐妈妈躺在一起,还多了两只小猫,幸福感只一瞬就要被抽离我的大脑。“你们该回去了。”是的,姐姐的未来的丈夫要回来了,姐姐有了孩子。而我们短暂的相聚,只是为了在大快朵颐后自大地讨论着结婚彩礼嫁妆这些事。听到她怀孕的那一刻,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或许对待一个新生的生命,我总是抱着消极的态度的。
生的力量是美丽的,就像林奕含在她的婚礼上说:“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新人——我想做一个对普通人有怜悯之心的人。”并不是说她要做圣母,也不是说她沉浸在过去没走出来这件事,而是对待“新”,她想要新的心态,重生的力量。可重生哪有那么简单,多了一个孩子,就会多一份希望吗?谁能割舍孕育现在的你的过去?多的是怀孕时的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多得是大环境下的无力感和相依为命,而他们把这种相依为命看作“爱”“亲情”。
我妈刚刚给我发的消息:“好事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要自己争取的。”
“很多成功者都是从苦难中熬出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她对她自己说的,然后用来折磨我的。
那,要是熬不出来了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只是已经成功的人站在他们的角度给出的心灵鸡汤,而对于身处苦难中的人来说,这些自上而下的光芒,是遥不可期的,是来击倒他们的。
为什么,不可以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至少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是有值得的东西在的。
我想念家乡的米线了,可是家乡空荡荡,也可能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我想念的到底是什么?我一定要从过去抽离出来,面对现在的虚无吗?
原来压倒一个人这般简单,可以是电脑的卡顿、几十块一顿的外卖、几百块的水电费、四十度的热天、聒噪的风扇声、汗湿的后颈、陌生人的咳嗽声、一场睡醒的噩梦。
(五)
生为草芥,落地有声。世上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成功与否,也许真就是一个概率罢了。
我知道,人的本能都是想生存,但其实都是向死而生。
“男人都很臭,他们一动就会出汗,特别是腋下。”
“你怎么知道?你除了你前男友还闻过其他人?”姐姐问。
“没有。”我说谎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人评“□□是一场社会性的谋杀。”我太赞同不过了,但是是沉默的赞同。
老师说《团圆之后》柳懿儿在它设定的社会环境下是一个贤淑良女、敢于牺牲的完美形象,这我真的没办法赞同,这样的观点诡异的就像是提倡受害者有罪论。
苏仁义终于走出寒冷的剧院,告别了“师父”,回到了自己的十平米出租屋。她觉得十分孤独,偶尔夜里会止不住的流泪。于是她求助了学院的心理老师,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心理老师听的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回应道:“虽然很残酷,但是你需要接受一个事实,你的妈妈要有新的家庭,你的姐姐也有新的家庭,你也应该去组建自己的新家庭了。”
这句话竟然是对十九岁的苏仁义说的。
对于她没有能赚到足够的钱去治疗自己的牙病的事情,心理老师回应道:“去找你的妈妈,如果这一万都拿不出来那也混的太差了。”
这句话竟然是对依然求救遭到拒绝的苏仁义说的。
苏仁义想,他人即地狱这句话真不是说说而已啊。如果不是与自己相似的人,或许一辈子也不能够理解她的痛苦究竟来自于哪里,于是也只能放弃沟通来保护自己。
在里苏孝顺家不远的旅馆住了几天之后,苏仁义便在附近开始找房子。最后通过小区楼下电线杆上的招租信息找到了现在她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卧室。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个书房做成的隔断,在能够叫人蒸发的炎热天气下,一个空调也没有,光是在一米二的硬板床上躺着就直冒汗,就但好在还有一扇窗户可以透风。
苏仁义是在一个夜晚搬进来的,行李只有简单的两个袋子,一个装着床上用品,一个装着衣服和电子产品。浑浑噩噩中在窗台吃着微凉的外卖,简单地直播了一会儿,苏仁义看着收入发愁,最后盯着头顶的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是一个很清凉的梦,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像是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那般浪漫又不乏迷茫,诗意却又热烈的时光。
那个时候她没有那么多情绪也不需要。
经常苏仁义在想,人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但长大永远是痛苦的,她从二十岁的年纪活了下来,那么那些年纪永远留在那个时间的人们呢,他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