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人类聚落二十六区
“各位市民朋友晚上好，这里是环城电视台紧急插播的特别新闻——”
电视扬声器里庄严的人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伴着舒缓的爵士乐回荡在嘈杂的小酒馆里，三三两两各自攀谈的人群在肃穆的语调中渐渐安静。
“今晨发生在二十八区旧城区供电站的恶性袭击事件，已确认为本月第九起半妖暴力案件。此次袭击导致二死一伤，犯罪嫌疑人尚未落网，目前警方正在全力侦破中，下面请收看本台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电视机里的画面应声切换，记者身着冲锋衣，顶着寒风站在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前，眉头紧拧，攥住话筒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现在是凌晨4点17分，我身后正是第三供电站事故现场。据警方通报，三名电力维修工人在检修线路时遭遇袭击，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送医，供电站相关财产损失经初步核算已达三千余万元”
呼啸的风声传进话筒，记者声音微微发颤，镜头上移，熔融扭曲的金属电网支架张牙舞爪地占据整个视野，地面血影斑驳，被大片移动的马赛克涂改成积木般的暗红色块，视觉冲击力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分毫，画面里偶尔漏出一帧残留的衣物碎片，在水泥地上丝丝缕缕地聚作一团。
“监控画面显示，袭击者的头部带有明显的动物特征，受害者的伤口呈不规则齿痕状，与此前发生的八起暴力袭击案件如出一辙”
电视大屏上的场景再次随着记者的声音切换，右上角标着［监控画面］四个大字的影像中，一团模糊的阴影飞速闪过，随后，电弧蓝光炸裂，凄厉刺耳的尖叫贯穿长夜。
酒馆里的一切声音都与之一同按下暂停，四十二寸的屏幕上聚集了在场的每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们，神色各异。
“我说什么来着？半妖本质就是长着人形的牲畜”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放下酒杯，率先打破这死一样的沉默，带着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摇了摇头。
“这种人和妖杂交出来的猎奇玩意儿本来就有违天道，当初要给他们合法身份的时候我就坚决反对”
吧台上揽着年轻女孩的男人开口，眼神里的嫌弃溢于言表
“前几年说什么和平共存，说什么一起建设美好社会，说什么人类世界发展离不开它们贡献的力量，现在呢？这群牲口在人的地盘吃饱喝足就开始本性毕露，终究还是些没有大脑的低等生物”
“要我说就该把这些到处作乱的杂种赶尽杀绝！”
邻桌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似乎受到了什么突然的刺激，把啤酒杯往桌上狠狠一砸，泛黄的酒液淅沥沥地落了半桌，白色的泡沫在其中翻腾挣扎，嘶嘶作响
“上周我表弟在码头卸货，亲眼看见个长豹子尾巴的畜生叼着半条人腿......”
声音来自酒馆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人接上话，眼睛紧盯着屏幕上长着兽耳的模糊阴影，脸色发白
“现在那一片人每天提心吊胆的，晚上大门都不敢出”
“嗐，哪有吹的那么吓人，胡说八道”
络腮胡旁边一身腱子肉的壮汉轻蔑一笑，面前的桌子在他掌下发出砰一声巨响，小酒馆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他看齐
“看见这个小东西了吗？”
他摘下胸前的挂坠，把半枚细长条的物体高高举起，一脸得意地展示给众人。
那是枚鹿角，被折断的鹿角。长度只有约莫成年人的半个手掌，断口的质感像粗糙的花岗岩表面，凹陷的缝隙里淌着干枯发黑的血渍，角身被磨得包了浆，看起来光滑莹润，屋顶尖锐的灯光落在它身上时铺展成了柔软的丝绒质感，像价值不菲的木质文玩。
“之前在二十五区从一只小畜生头上弄到的，大半夜的蹲在街角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一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似的撒腿就跑，我追了八条街，累得差点报销”
“要是碰上的是我遇到的那只，你现在可能已经挂墙上了”
声音从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飘出，并不算大却立即让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我之前在二十八区边境干货运的时候，无人区那片有一只半妖，比现在这些新闻里的可不知道狠到了哪里去”
声音的主人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穿着工服，粗糙的双手十指交扣着放在桌面，大拇指互相摩挲
“那家伙别说杀人，杀只上百年的纯血大妖都跟撕纸一样”
空气陷入寂静，每一双眼睛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顿了顿，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后继续：
“你们不知道吧？二十九区集体搬迁之后，有只百年大妖在那边落了窝，它的地盘上别说是活人，连只活鸟都飞不出去……谁知道……这堂堂纯血大妖竟然成了只半妖的口粮”
他摇摇头，脸色开始变白，语气却稍带点遗憾
“啊？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半妖没这么大的能耐吗？那可是纯血妖族啊，半妖能骑在妖族头上？这不是翻了天了吗”
角落里传出一道有些轻蔑的声音，中年人点点头，继续开口：
“二十八区边境有一帮子常年干杀头勾当的家伙也这么觉得，提着一堆长枪短炮说是要物理驱邪，结果去了它的地盘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了大半个月有人顺着江水捞上来一大把装在编织袋里的骨头，一验DNA才发现一伙人整整齐齐一个都不少……那可都是能在大妖的地盘上随意进出的狠角色”
他的眸光闪烁起来，声音越来越小，十根手指紧紧攥住酒杯，酒液摇晃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听说有些人只是路过不小心看了它一眼，回来就吓得大病一场，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这么吓人？那得长成什么样子啊？”
娇俏的女声响起，吧台上年轻的女孩状似惊讶地捂住嘴巴
中年人不再说话，沉默着盯住酒杯里不断上浮的气泡，一个瘦猴似的青年抢过话茬，一边比划一边开口
“听见过的人说有两米高，长得青面獠牙还有对狼耳朵，六个脑袋八只手，眼睛冒着绿光还会喷火！那家伙……撕人跟撕野味似的，见人就杀，从来不讲道理，那块地方所有的活物都怕它怕得要死，大老远闻着味儿都能吓尿……”
青年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仿佛它已经顺着空气拽住了他的后脖领
“怕什么，以成……年……男人的……绝对力量，单杀个半妖……还不是洒洒水？要是让我碰上了，直接一个滑铲……”
另一张桌子上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性结结巴巴地开口，脸颊上泛着一层醉酒的红晕，话毕更是干脆地捞起衣袖，露出一层白花花的脂肪
“把它撑死？”
旁边的女士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起彼伏的笑声以她为圆心炸开，瞬间蔓延到酒馆的每个角落，山呼海啸般盖过电视扬声器里沉缓的播报声。
“特别提醒广大市民，半妖因混血基因缺陷而极其暴躁易怒、行为难以预料，如若发现相应特征者请立即保持距离并及时拨打有关部门的求助电话……”
三条街外的高层住宅里，下半段新闻播报的声音仍在继续，落日的余晖透过严丝合缝的暗绿色丝绒窗帘后残存一点稀薄的橙红，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团小小的人形生物蜷缩在靠背和扶手合围而成的角落，捏着法兰绒毯子的小手反复张开又合拢，头顶一对漆黑的猫耳在发丝中耸立，屏幕里黑体加粗的求助电话伴着念白在深紫色的眼眸中跳动闪烁。
“蓝海制药与治安局联合研发的第三代防半妖喷雾已上市，三秒麻痹，见效快、距离远，守护您的出行安全！”
新闻的界面毫无征兆地结束，商品广告热烈又激昂的经典男声从扬声器里传出，印着硕大的“蓝海制药”logo的圆柱状喷瓶在屏幕中旋转放大，被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置物架上拿下，身后的黑暗中亮起两点荧光，一只长着狼耳和尖牙的人形生物朝她飞速扑来，又在骤然腾起的紫色烟雾中飞速倒地，毛毛虫似的蜷成一团，哀嚎不止。
“见到半妖请注意——不对视、不刺激、立即喷洒后撤离——”
孩童稚气又高亢的声音打着旋儿在客厅里盘旋，喷雾上大大的禁止符号和围困其中的兽耳人形生物与小女孩的笑容一同在屏幕上逐渐放大，角落里的人形生物蠕动着缩成更小的一团，慢慢把自己变成一只毯子裹成的粽子，头顶的耳朵拧了一百八十度后紧贴着头皮，却拦不住电视机里的声音仍是不依不饶地往脑子里钻。
“阿遥，下午好啊～”
熟悉的声音隔着绒毯从高处传来，沙发瞬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压得下陷，他的重心随之偏移，身体不受控地向那个三面都是九十度的完美安全区外滑去，心脏颤巍巍地告急之际又被一股温热的气息搂进怀里。
男人笑得温和又平静，揉揉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拿起遥控器麻溜地换台。
屏幕上出现几只粉色吹风机活蹦乱跳地踩着泥坑，扬声器里传来吹风机一家欢快的笑声，他满意地点点头，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人形小生物拽拽他的衣袖，犹豫着抬起头，紫晶石般的眼睛对上面前男人的浅笑，又忽闪着垂下纤长的睫毛，开口的声音微弱又有些沮丧：
“爸爸……我是会发狂的怪物吗……”
男人不答，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苍劲的大手覆上他柔软的发丝
“还记得昨天妈妈给你讲的那个海妖的故事吗？想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头顶毛茸茸的耳朵重新立起。
男人仰头将自己扔进沙发靠垫里，沉缓的语气宛如叙述一段遥远的往事：“后来啊，人们终于登上了那座小岛，不过他们翻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什么海妖，那座让人类消耗无数的心血，折损了无数生命的小岛上，只有遍地的金银财宝、奢华的豪宅宫殿、成群的侍从奴仆，和一部在礁石旁边的洞穴里，运转了几百年的留声机”
人类男孩模样的小生物眨巴着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段突如其来的故事后续和他的提问之间的关联。
“阿遥想知道那座小岛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循声望去，父亲收敛起了玩笑的神情，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耳朵抖了抖，沉吟半晌后终于开口
“是……那个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拯救了所有船员的船长吗？”
父亲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勾出一抹淡笑，再次揉揉他被揉乱的发丝
“那座小岛真正的主人呢，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