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到吃药的时间咯”
温和的女声从房子的另一端远远地传来,二人一同抬头向那里望去,小男孩的眼睛亮了亮,飞奔着跑向声音的主人
“妈妈~妈妈~~”
稚嫩软糯的嗓音带着上扬的声调,导弹发射一样飞扑进面前笑靥如花的女人怀里。
“乖孩子,千万不可以忘记吃药的时间哦”
年轻的女人柔声开口,摸摸他的发顶,又捋捋那对柔软的猫耳朵,把一颗白色的药片递到他的面前
“对着人类露出耳朵可是要命的事,人类是非常非常危险的生物,阿遥”
她敛起温柔和煦的笑,攀住他的肩膀,语气认真地告诫他。
“可……他们说我才是危险的生物……妈妈”
他低下了头,嘴唇嗫嚅着,说话的声音轻如细丝。听见自己心里最博学最权威最智慧的角色给出了和电视机里截然不同的指导意见,他的认知有些陷入混乱。
她摇了摇头,轻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知道人类为什么没有进化出猛兽的爪牙和妖族的灵脉,却依然能成为顶尖的智慧物种吗?”
小男孩瞳孔里的紫色渐深,头顶的耳朵越来越小,在外形愈加接近人类的同时,关于人类的困惑如宇宙般膨胀。
“他们的武器,比这些都更高维度”
母亲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声音却比刚才沉静许多:“他们靠着它点燃了自己文明的第一把火,靠着它凝聚起任何生物都难出其右的强大力量,靠着它,把微渺个体难以撼动的高山变成贯穿时间长河的接力。妖族有着比人类更漫长的青年时期、更强大的个体力量和更优越的智力水平,但能创造出绵延不息的文明和繁荣璀璨的科技的只有人类,只因为他们的个体足够脆弱,而这项武器,又足够强大”
现在他是真的一点也听不明白了,作为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实际上真的只有七八岁的小朋友,他小小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大大的问号,所有的脑细胞集思广益许久也只蹦出个系统繁忙。
母亲继续开口:“人类的力量来源于相信,相信的源头可以是真正的现实,也可以是编造的故事。故事可以带来价值,可以发动战争,可以把人们聚成一团火,也可以变成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它是人类身上比所有尖牙利爪和铠甲都更高维度,比所有看似无所不能的个体可怕千百倍的武器”
“故事……是一种武器?”
“是的,就像鸟会飞行鱼会游泳一样,人类最擅长编故事和骗人。这不是依品行和道德高低划定的行为,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生存策略。任何一个有表达能力的人类,都可以通过编故事来杀死任何生物”
“嗯……?”
他一向不算愚钝的头脑依然难以理解人类可以通过编故事来杀人这件事的原理。
“总之……把所有人类都当成潜在的罪犯就好了”
她揉揉他的头发,指尖勾起邻近的发丝,把消失的猫耳留下的空隙一缕缕盖住,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眸,沉吟片刻——
“当然啦,其实也有例外”
“比如,这个笨笨的家伙”
她指指一脸委屈地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听她发表了好一番掷地有声的人类威胁论的人类男性。
人类男性的双眼随着她的发言逐渐变成了两滩流动闪烁的荷包蛋,但听到这番话,他又吸了吸鼻子,踱着碎步快速移动到她的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埋在她的颈窝里嘤嘤作响起来。
她揉揉他后脑勺的头发,配合地伸手替他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把小男孩拉到他的面前
“片剂还在临床试验阶段,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要看好阿遥,吃药的时间一点也不能有差错,明白了吗?”
“好的长官”
人类男性郑重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朝她行了一礼
咚咚咚——
急促又轻快的节奏从房屋另一端的门口远远传来,孩童的呼叫透过沉重的大门直达三个人的耳朵
“阿遥——快出来玩呀——”
是小男孩的隔壁邻居兼好友,现在是独属于小朋友的周末游戏时间,作为整个小区的核心联络人员,他义不容辞地担任了为每一场周末活动召集伙伴的重任。
“去吧去吧,祝你玩得开心,晚…呃…早点回来哦~~”
男人听见这话,嘴角像机关枪一样难压,说话之际早已不知不觉咧到了耳根,半抱半赶忙不迭地把他推出门外,然后砰一声关上了家门。
——
“阿遥,你觉得谁才是藏在我们中间的半妖?”
邻居小男孩拉住他的胳膊,锐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围成一圈的每个伙伴。
他禁不住浑身一颤,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抽出,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我不知道……”
孩子们常玩的是一种寻找卧底的游戏,潜伏在人类之中的“半妖”要通过说谎掩盖踪迹并换取人类的信任,然后不动声色地“杀”光所有人类。
“哦?你这么紧张干嘛?阿遥……小白不会是你“杀”的吧?”
邻居小男孩的头朝他偏了偏,声音带着上扬的压迫感,视线快要把他灼穿。
“不是我……”
他拼命摇头又自觉百口莫辩,急得耳根泛红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话来自证清白
“别胡说八道!”
旁边的小女孩拽住他的手臂,把他一把拉到自己身边
“阿遥是治安队的成员,我们昨晚“巡夜”的时候一起发现的小白,他肯定是好人”
治安队是负责巡夜并保护人类安全的人员,他们不必通过投票就能直接杀死自己认为的“半妖”。
他确实抽到了治安队的身份,但他并不清楚另一名队员是谁,昨天的巡夜队友并未加入,现在为了证明他的清白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两个人都因此成了“半妖”的活靶子。
她可能确实不太会玩,但她是个好人。
他在心里默念。
“好吧,那居民来投票吧”
另一个伙伴的声音响起,随着一声乌鸦的鸣叫贯穿暮色,一位同样不善言辞的“普通居民”小朋友倒在其他“居民”的怀疑下。
天空毫无征兆地变得阴沉可怖起来,阴翳的云絮翻卷着聚拢,暖橘色的背景骤然蒙上灰黄的尘烟,像电视机里的主角回忆悲惨童年时蒙上的滤镜。
“哇,阿遥也被杀了,小安你可要替你的队友报仇啊!!”
不出所料的,暴露的治安队成员第一个倒在“半妖”的屠刀下。
小女孩点点头,目光扫过第一晚就被自己杀死的真正的“队友”和刚才对她投来感激目光的陆时遥,甜甜地笑起来
穿堂的凉风乍起,低飞的鸟儿排成一串,扑打着翅膀穿过他们聚集的连廊,一向避人的鸟类今天几乎快要飞到他们脸上
“哇……燕子低飞蛇过道……咦?怎么飞的是乌鸦?”
角落里传来一个小伙伴讶异的声音
陆时遥心里莫名的一揪,一种头皮发麻的不安感顺着脊柱直窜头顶。
他抬起头,顺着乌鸦飞行的轨迹望去,黑色的鸦群扑棱棱地扇动翅膀,听到了集结的号角般聚集、盘旋,被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几秒,又变成一团更加庞大的黑色漩涡出现,最后,齐齐奔向同一个方向——高大的楼栋遮挡之下露出一个边角的,他家所在的楼栋。
风刮过皮肤的凉意愈甚,周围小伙伴说话的声音愈远,他的脑子里无法控制的冒出越来越多关于乌鸦与灾厄的故事和传言。
“天呐!!!小安!!你——”
邻居小男孩尖锐的声音把他从自己的幻想里拉回,这场游戏的胜出者已经出现,那个叫做小安的小女孩,拿着“半妖”的身份牌灿笑着仰起脸。
小男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居然才是半妖”的话头还没吐出,一道惊雷骤然在半空中炸响,凌厉的风声尖啸着穿过连廊,几乎要把他们吹翻。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昏黄的天幕之下空气像蛛网一样粘稠,他内心的不安感像沸腾的开水翻涌,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发抖起来,丢下这句话就撒腿往家里狂奔而去。
踏进走廊的瞬间,寒气顺着毛孔渗进全身,电梯运行的每一次微小颠簸都恍如攥住了他的心脏。铃声响起,电梯门开,乌鸦粗粝的鸣叫同时贯穿他的大脑,脚下的路似乎瞬间变成了一滩稀软的流体,他踉跄着穿过迷宫般的的过道,黑色的大门像山一样横亘眼前,门内是诡异的寂静。
作为感官比纯人类灵敏得多的半妖,他的鼻尖已经先于眼睛得到了答案。
空气里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以及,不属于家人的陌生气息。
气味顺着鼻腔传进大脑,他已经几乎要跪到地上,与此同时,门里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要怪就怪你们手伸得太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人在极致恐惧之下会催生出极致的愤怒,半妖也是。
他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七八岁的年纪无法具备的力气和怒气,一拳打碎走廊尽头存放灭火器的消防箱玻璃面板,又用鲜血如注的双手狠狠扯出禁锢在铁架上的灭火器,身体在肾上腺素点燃的烈火里止不住地颤抖。
干粉灭火器的扬尘有强烈的刺激性,喷洒时会产生大量的白色烟雾,他还记得,这是学校这个月的消防宣传刚刚讲过的东西。如果不能有效致盲,钢瓶的质量也能当个击打的钝器,再不济,也能够为家人争取一点时间,哪怕是拿自己的命来换。
如果运气更差一点,那至少,一刻也不必和家人分开。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决出了自己认为的最优解,电光火石之间拧开那道漆黑如山的大门
“砰——”
门在电光火石之间用力地合上,父亲撕裂又颤抖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
“跑——!!!”
他看见门缝中如山的陌生躯体,看见父亲染红的衣襟,看见满地蜿蜒的血迹,又听见了柔软的物体与钝器骤然相撞的声音。
“哟,差点杀漏了”
铁门的吱呀声伴着低沉的戏谑响起,他记得自己拉开了灭火器的保险丝,记得自己压下了黑色的压把,记得白茫茫的粉尘像雪一样弥散,但不记得那具躯体如何像散架的木偶般倒在他的身上,如何把他压得陷入了数周的昏迷。
区区灭火器的粉灰没有这样的能耐,他的心里很清楚。
但谁有这样的能耐,他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