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等他从充斥着药水和酒精的刺鼻气味的医院里悠悠转醒,时间已经来到两周之后。

    他躺在铁架搭成的病床上,入目的第一眼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惨白的灯光。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父亲打开了门,做好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母亲从书房里打着哈欠走到餐桌,笑着招呼他进屋洗手,准备吃饭。他兴冲冲地走到桌前,刚要坐下的前一瞬间,眼前的景象飞速融化、倒转,然后……又回到那扇门前。

    于是,他又一次伸手,又一次敲门,又一次进屋,这一次,比场景更先融化的是父母的脸。

    他呼喊、哭泣,冲上去抓住他们的手臂,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凉的锐器旋即穿透了胸腔,然后,他的身体也随他们一起融化。

    第三次站在那扇门前时,他决定出去求救。他把钥匙攥在手里,转过身子的一瞬间,周围的场景像面条一样扭动起来,四周的墙壁合围,身后的黑影扛着一把猎猎生风的大刀,狞笑着削砍他头顶的空气。

    他慌不择路地躲闪,踉踉跄跄着逃命,在棉花一样的地面上连滚带爬地向着一点出口的微光狂奔,道路的尽头,却又是一扇门。

    一扇纯白色的大门。

    他终于在狭长的通道即将像液压机一样把他压成肉饼、闪着寒光的大刀如削豆腐般削掉他的头颅的前一瞬,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大门。身后传来重物撞击门板沉闷的声响和震颤,以及黑影的骨头在合围的墙壁中爆裂的声音。他几乎要瘫坐在地上,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双手颤抖不止。

    “阿遥,你回来啦~快来快来,洗手吃饭了”

    门内饭菜的香气四溢,父亲摸摸他的头,似乎对门外的声响毫不在意。

    这顿饭吃得很平安,没有窜出的黑影,没有融化的场景,没有合围的墙壁。

    他在暖黄的灯光里听着父母谈天说地,听着盛夏夜里风吹蝉鸣,听着楼下的伙伴们嬉戏打闹的声音。

    “阿遥,你知道家长会上老师怎么说你吗?”

    父亲点点他的额头,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妥,父亲又神色一变,灿笑着捏捏他的脸颊

    “她说你是班里最聪明最受欢迎的乖小孩,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你,我和你妈妈一致认为周末应该兑现之前的承诺,陪你去游乐园大玩特玩”

    末了又补上一句:

    “还好这孩子智商随了妈妈”

    一旁的母亲轻笑着摸摸他的头,又开玩笑地拍拍父亲的脸颊,晚风吹过窗棂,水晶吊灯相碰,发出风铃般的轻响。

    他知道这不是现实,因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接下来依旧是伴着叮叮当当的洗碗声完成作业、坐在母亲旁边看她两台巨大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深奥文字、听着父母轮班陪伴的睡前故事进入梦乡,和曾经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一样。

    然后,伴着初升的朝阳睁眼,洗漱,踏上去学校的熟悉小路,疑惑又清醒地,度过同样熟悉的一天......两天、很多天。

    “阿遥~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阿遥——快出来玩呀——”

    “我们家小阿遥开始换牙了耶~”

    “说好了,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哦,阿遥”

    “哇哇哇,你看你看,小宝宝会走路了!”

    “唔~好漂亮的小孩~生下来就这么漂亮”

    这扇纯白色的大门里,时光之神为他垂下一滴慈悲的泪,滚滚向前的车轮印着辙痕倒转而回,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晨光里一寸寸低矮,看到门前枯死的老树抽出嫩绿的枝芽,看到一声再见后再也未见的好友笑着向他跑来,看到长出的新牙脱落,看到父亲的细纹渐消……

    他渐渐遗忘如何奔跑,遗忘如何言说复杂的心绪,时光的车轮仍旧温柔而固执地倒转,让他变成咿呀学语的婴孩,变成懵懂混沌的稚子,蜷缩在永恒的童年里,重复一场场不会苏醒的、关于襁褓的旧梦。

    在度过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一天,裹在柔软的绒毯中安然入睡之后,再一睁眼,他又是孤身一人,站在了那道冰冷的黑色大门之前。

    这一次,门兀自打开,窗外天色昏黄,穿堂狂风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如山的黑影倒在他的身前,蜿蜒的血迹末端连着父亲的身体。在倾盆而至的大雨里,一只体型庞大的乌鸦从窗口飞进客厅,伸头从沙发底下衔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跳上窗框回头与他相视,然后猛一振翅,扑棱棱地飞进风雨。

    一只金色眼瞳的乌鸦。

    他的脑海里深深印刻下了它的模样。

    ——

    乌鸦振着翅膀穿越交加的雷雨,飞过被人类文明切分隔离的一块块山川土地,最后停在一片锈迹斑斑的工业区里,停在一道苍劲利落的身影前。

    它站上那道身影的肩膀,青蓝色的光芒凝聚在额前,那道身影随即转过脸,微微低头与它相贴。

    跃动的光芒顺着皮肤相贴处流进前额,眼前人的眉头随之微不可察地皱起,眼底青蓝色的幽光渐亮。

    “查到底,不用留活口了”

    ——

    陆时遥是被护士姐姐给邻床换药的动静吓醒的。

    消毒水与药水混合的味道像生锈的铁针从鼻腔扎进脑髓,哐当当的金属镊子与金属托盘相击、撕心裂肺的中年男子惨叫,不堪重负的铁架病床悲鸣,护士姐姐无奈又克制的劝慰:“您稍微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那扇白色的大门里过完了一生,以为上天慈悲,给他一场临死前冗长而纯粹的美梦,以为做完了这场梦,又是与家人的重逢。

    他没有等来与家人的重逢,等来的是治安局关于不明半妖入室袭击事件的通告,等来的是两死一伤的意外事件结论,等来的是雪片般的鼓励信和避不掉的闪光灯。

    新闻记者流水一样进出,鲜花水果和信件堆满了窄小的桌台,来看他的人个个抱着他声泪俱下,怒骂上天不公、痛斥半妖为祸,又把各色各样的收音设备举到他眼前,想听他一遍遍重复那场凌迟般的噩梦,最终在得到他一视同仁的沉默后,像退潮一样离去。

    善款一笔笔汇进慈善机构的账户里,但作为一个早就举目无亲的不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这些钱一分也不会真的交到他的手上。

    否则在这样山呼海啸的曝光度下,他可能前脚踏出医院,后脚就再次遭遇“意外”。

    最终,他的归属权像拍卖会的商品一样花落了一家福利院。

    这家福利院是蓝海制药所属的蓝海集团CEO的个人慈善基金会捐建,条件足以与前七个聚居区才能享受的贵族寄宿学校相媲美。

    他理所当然地被优先分配进了这家称得上是全区顶尖的福利院。

    蓝海制药首席研究员、P13级别的科学家遇害的消息对蓝海集团无异于一场核弹当量的爆炸,理所当然地引得蓝海集团的高层亲自发声,理所当然地触动了边境地区一线研究员和群众的心理防线,理所当然地掀起了一场来自社会各界的反半妖浪潮,理所当然地,让他这个遗孤受到了特殊的关照。

    在身体指标终于恢复正常的那一天,护士姐姐抹着眼泪把他交到了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手上。

    “你们一定要好好对这孩子啊,他真的是个小天使一样的乖宝宝……我会经常来看他的……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我真的想让他跟我回家”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不自觉地哽咽起来,悄悄背过身去抹起了泪

    “没事的,小唐姐姐,我也会一直想你的”

    他回握住她的手,又轻轻抱了抱她,温声开口

    “谢谢你对我好”

    “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护士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晕在水泥地上,像下了一场小雨。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场景。

    那时他的生命体征刚刚稳定,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里。护士长特别叮嘱,这孩子是内出血,刚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年龄又这么小,一定要细心关照。

    她看着他小小的脸颊就那么缩在洁白的被单里,全身连接着各种监护的仪器,呼吸平稳微弱,面色苍白清瘦。

    好像一只虚弱的小猫。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接下来的两周里,他都这样沉沉地睡在那张床上,一刻也不曾转醒。

    人的生命还真是意想不到的顽强。每天给他更换营养液、护理身体、监测指标,她忍不住感慨。

    肋骨骨折、胸腔出血、脾脏破裂,换了是任何人都已经十死无生的处境,他竟然就这么吊着口气,硬生生被十几个专家联合会诊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以成年人无法比拟的速度渐渐恢复了生机。虽然他苍白的脸色时不时就让她有些担忧,但仪器上的数据又比其他活蹦乱跳的病人更让人有安全感。

    这孩子醒来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不免心里又揪起。

    像这样小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要怎么面对,要怎么活下去呢?

    她设想了很多情形,包括崩溃地大哭、痛苦地发泄、隐蔽地离去……

    她暗暗在心里发誓,无论他以什么样的姿态醒来,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承接好他的情绪,处理好他的问题,看管好他的安全,大不了也就是被打骂抓咬得一身伤而已,这不过是她每天工作都面对的日常。

    但一切都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发生,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偏离。

    他醒来的那天,就侧着头安静地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睛跟着她的脚步滴溜溜地转,直到她跟他的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才垂下眼帘温温糯糯地开口:

    “姐姐,我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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