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的声音不大，可落在李灿耳中，却重若千斤，砸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声浪一重接一重，最后剩下两个字，早产。

    李灿猛地站起，直视皇上的眼睛，高声道：“皇爷爷，孙儿要即刻回府。”话刚说完，转身迈步就要走。

    皇上心里也着急，“快回去。”见李灿啥也不顾离开，摇摇头，招手姜公公，“姜廉，你带上御医跟着去康王府。一定要带着好消息回宫！”

    姜廉面上一苦，妇人生产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这好消息坏消息也不是他一个阉人能决定的哟。皇上宠爱康王，看中康王子嗣，希望老天保佑。

    “奴才遵命。”姜廉张口应下，丝毫没有表露出为难，快步出昭阳殿，脑子里盘算要带走哪几位擅妇人科的御医。

    康王妃早产，在场人谈欢喝酒的心思早就淡去。看方才皇上和康王祖孙相谈甚欢，又是亲去赴宴，又格外紧张康王妃这一胎，种种做法，对康王着实信重。

    康王妃肚子里虽是皇上的亲重孙，却不是第一个。晋王和梁王两家就有四个孙子，康王妃就是能下儿子，排序也是第五。

    可看皇上的做法，仿佛是他的第一个重孙子似的。

    方朗不着痕迹往上扫一眼端坐着的皇子龙孙们，恰好看到晋王眼中一闪而逝的嫉恨，梁王倒是出乎意料，十分平静。

    方朗伸手取酒杯，今晚场上这些人，不知有多少要夜不能寐了。

    同时，康王妃早产的消息也传到后宫温阳殿。

    宁清一惊，看向陆老夫人，跟随她的目光一起往上看去。

    皇后慌忙地站起，眉目紧蹙，视线盯着禀报的小太监，“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康王妃怎会早产？”

    “说是被人冲撞，康王妃不慎跌倒。”小太监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皇后重重叹口气，语带惋惜：“这孩子，怀个身子，怎的如此多灾多难。”

    “唐嬷嬷，你速速带黄御医，去一趟康王府。”不等唐嬷嬷离开，皇后忙补充道：“我库房里有五百年的人参，你取一支走，有备无患。”

    唐嬷嬷蹲身应是，领命而去。

    “皇后娘娘慈爱宽厚，有了您的救命人参，相信康王妃不会有事的。”立马就有人捧场，恭维起皇后。

    “是啊，皇后娘娘风姿威仪，待小辈们宽和，是我等诰命的楷模。”

    有了人开头，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皇后听得众人吹捧，心里好受一些，和命妇们温和叙话。

    宁清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抿着唇，对这些官样话不感兴趣。

    “嫂子你说康王妃能平安生产吗？”杨倩薇压低声音，凑到宁清身边，拉着她的手反问。

    宁清摇摇头，“不知道。希望她们平安无事。”

    宁清担心，却也不好离席。上个月宁清和陆长野去康王府做客，见过康王妃，那时康王妃身子调养得好，面色红润。

    但想到七活八不活的谚语，还是忍不住担忧。

    杨倩薇双手撑着下巴，闷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武安侯府与镇国公府是姻亲，康王文韬武略，又深得皇上器重，武安侯府自然偏向了康王。

    杨倩薇自个儿与康王妃也相熟，不禁在心里为她提着心。

    康王妃这一胎事关重大，若生下男孩，就是康王夺嫡的一个重要砝码。成家立业，后继有人，自身品性过关。

    那么在晋王、梁王两方人的眼里，康王的地位愈发巩固。

    这时候就是山珍海味，参宴的诰命夫人也没了品尝的心思。留着一半的心神等康王府的消息。

    皇后坐在高处，双眸温柔地扫过众人，已然明白，这场宴席早失了原味。

    凤仙花染就的长指甲轻轻划过酒杯，皇后面上的微笑不变，侧头一看，这才想起唐嬷嬷不在，于是她转头看向梁王妃，端起茶盏浅浅畷一口。

    梁王妃瞬间了然，等最后一轮大宏愿月饼分完后，梁王妃适时开口：“母后，时辰不早了，康王妃还没有消息。我们做长辈的，难免揪心。不如早些散宴，儿媳和二皇嫂也能去康王府瞧瞧？”

    皇后饱含关心道：“也是。灿儿和悦儿年轻，对这些不熟悉，你过去瞧瞧也好。若不是本宫不好出宫，也该去看顾。”

    说完，端直腰板，沉声对众人道：“我们就散了吧。”

    于是，一场中秋宴匆忙结束，比原先预定的时间要早半个多时辰。

    宴席一散，梁王妃跟着皇后出温阳殿，宫道上灯火通明，暖黄的灯光覆上红色宫墙，突出的四角往外勾出尖锐的边缘，竟有些张牙舞爪的意味。

    皇后眸底的温柔尽数褪去，双唇紧抿，回头嫌弃地看一眼梁王妃，沉声道：“回坤宁宫。”

    “是。”梁王妃心里一紧，刚刚那一回眸，她就品出几分皇后婆母的意思，躬身低头，恭敬地应下，跟在皇后身后。

    坤宁宫一片安静，侧厅不如正厅金碧辉煌，却多了几分雅致，案台的粉彩团花纹花瓶插着新摘的绿菊，清香雅致。

    皇后蹙眉端坐，连喝茶的心思都没有，吩咐宫女：“去叫梁王来。”

    梁王妃余光觑见皇后的脸色，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挺直腰板，双手虚放在膝盖之上，听到梁王要来，暗暗松口气。

    没一会儿，梁王就大步迈入坤宁宫，面色平如静湖，丝毫不见焦急，疑惑问道：“母后，唤我来何事？”

    说话时眼神往自家王妃瞅一眼，走到对面，大马金刀坐下。

    皇后深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还问我？要是不请你，是不是不打算踏足坤宁宫了？”

    梁王无奈摇头，“母后，不说兵部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来后宫像什么话？”

    皇后本来只有三分怒火，听到梁王推诿的话，温婉的双眸立即溢满火气，瞪着梁王，高声道：“看看你的样子？李灿马上就有儿子了，你还一副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模样？”

    “难道你就这点胆子，怎么？李灿一回京，你就怕了？要退了？”

    语毕，皇后浑身一抖，目光冰寒，直直盯着自己的儿子。她从后宅算到后宫，几十年的灯起灯灭，终于天就要亮了。可这个高大英武的儿子，居然要退缩？

    想到进宫诰命们的埋怨，梁王待在城外不回府，梁王世子缩在国子监，出门应酬的是几个小辈，能商量什么事？

    梁王扭头，避开皇后的眼神，沉默不语。可没有反驳，就是一种态度。

    皇后冷笑两声，质问梁王妃，“襄阳伯府在朝堂不朋不党，从前我不逼你，还以为你们在暗度陈仓，觉得襄阳伯会办事。哼，是本宫瞎了眼。”

    梁王妃心虚低头，这件事的确是她故意引导皇后，她在乎王爷，可襄阳伯府是她娘家，父亲为家族长远考虑，她岂能狠心破坏？

    梁王起身道：“母后，襄阳伯是文官，想当清流，何必牵扯他们进来呢？我的人都是武夫，秀才遇到兵，说话都不投机。”

    “说句实话，母后，我和二哥自小争到大，他的心性手腕我们都知道，不足以坐好皇位，所以我想争，要争，也认定自己能赢！”梁王目露战意，接着叹口气，“可是灿儿不一样，父皇多重视这个孙子，您身为祖母不是不知道。往回看，父皇一直在为他铺路。”

    “我冷眼旁观许久，灿儿是个能容人的。”

    眼看越说皇后面色愈发阴沉，梁王还是不停，狠心说道：“母后，比起巍峨宫墙，束缚人的四方天地，我更喜欢在战场上肆意杀敌。您多想想我的话吧。儿子先出宫了。”

    梁王拉着梁王妃，转身就要走。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匍匐在地，“回皇后娘娘，康王妃平安诞下小世子。”

    梁王和梁王妃齐齐看向皇后，这消息来得不是时候。

    皇后捏紧拳头，咬牙绷着脸面，不能冲着宫人发火，狠狠瞪着梁王夫妻，哑声道：“好，是大好事。传本宫的话，阖宫发赏银。”

    小太监心惊胆战，直到听到赏银二字，终于舒口气，忙磕头：“谢皇后娘娘！”

    他一个没人依靠的小太监，被人推来报喜。康王不是皇后的亲孙儿，还与皇后亲儿子争皇位，谁也不想赌皇后的善心。

    小太监谢恩后飞一般跑出去。

    皇后直觉喉咙干涩难耐，端起凉透了的茶水，一股脑灌下去，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见不争气的儿子儿媳杵在那里，碍眼的很，手一抬，茶盏砸向他们。

    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在安静的坤宁宫，格外扎耳。

    “滚。”

    梁王夫妇互看一眼，这时候更不好留下让皇后心烦，“儿子/儿媳告退。”

    等人一走，偌大的坤宁宫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皇后无力往后一靠，大红金凤软椅搭微微凹陷，修剪齐整的指甲用力抠出点缀的金丝线，刚染好的凤仙花图案被金线一磨，花瓣凋落，不复生机。

    皇后的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水，口中却低低道：“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