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的信被谢景初好生安放在抽屉里,有时候读书读乏了,他也打开上一封靠着童趣一般的句子解解闷,年节之时,也是客路他乡上的读书人最思乡的时候。
谢景初看着窗外晴朗的日头,正在出神,元宵节过了转眼就是春日,贺春言这家人就是差不多春寒料峭的时候上京的。
“谢六郎,你也算是老夫见过最勤勉的年轻人了,看久了难道头不晕,眼不花?你还年轻,不知道这手不释卷也有害处呢。”范老大人推门而入,看着谢景初手拿一卷书,疑是走火入魔之态。
谢六郎站起身,“武安候府有几个擅拳脚的老人,教过我健体之道,时常起来活动,的确不常感觉头晕,外祖父也教过一些保养之道…”
范老大人点点头,指着窗外说:“外头暖和着,出去见见人,今日刚好孙举人上门,虽说这人有些糊涂,可文章不糊涂,当年十六岁就中了举,我平生最看不得这样的事…”
“唉,你替我打发了他,原是想着让他入赘,勉励读书,支撑门庭,难得贫寒之家能出如此有灵性的读书人,怎料他有了心上人还要瞒着允诺入赘之事,可怜我云姐,又在大好的年纪荒废学业…”
谢景初怕说下去,引出来老人一番伤心事,又另起话:“无善无恶是圣人,范老大人怜惜举子家贫,善行总是多过恶行,已经是世间少有的贤人,这孙举人虽说有些读书天赋,却欺瞒恩人,实是恶行多过善行的庸俗之辈,范老大人不必过于在意,家贫出身,读书本就难得,又遇您老这样的恩人,还不珍惜,也是愚蠢了。”
范老大人一乐,“你倒是挺会宽慰人的,朝云说你刻板,不善言辞,我看倒是假话。”
谢景初微微低下头,“说的是真话,我不说假话的。”
“那你帮我打发了他,省的他再上门,朝云那丫头知道了还要生我的气。”
穿过曲折的回廊,透过那边的梅花窗口,地上有枯枝折影,确实暖光和煦,谢景初忽然想到自己去贺家提亲那一日,那回廊明明只有这名园的三分一还不到,可他走的慢,只觉得回廊似是没有尽头。
孙举人坐在堂中,脊背挺直,倒不像个庸俗之辈,然后一转身,两只眼睛下一泡凸起的乌黑,气色发黄,两眼发虚,是浑噩久了的形色。
“可是出身武安候的谢六郎?去岁在西京城救了贫寒小儿,孙某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了。”
谢六郎点点头,他不大会应付这种事情,京里的女儿家不喜他,男人缘也是不好的,他向来说教欲重,都说他老学究,一看这孙举人这等面貌,不由得又想说两句。
“你长我两岁,我该喊你一声孙兄,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十六岁便中举,西京城有名的神童,缘何五年过去,却还是个举子。”
那孙举人一愣,想是没见过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
“在下…我…”
谢景初这个人,到底是看不来这眉眼高低,生生把眼前的大男人逼得面红耳赤。
“望你以后珍重读书,改过自新,等你回头是岸之后,再来登门拜访也不迟”
“……”
“你…你,我敬你的名声,你却来教训我,你这样的人不就是被捧凤凰似长大,从未吃过这人世间的一点苦,我们平民百姓的苦楚你哪里知道…”
谢六郎皱眉:“读书的艰辛,对着聪颖和愚笨,富贵和贫寒,的确是不同,只是出身寒素又如何,我朝周相也是寒门出身,你考中秀才之后,名下便有了免去赋税的田地,考中举人之后见了县官也不用下跪,五年过去,虽不能富甲一方,也定然殷实,真要论贫寒,可有农田里的老农贫寒?”
“仕途学问,对富家愚笨之人来说同样难如登天,你不思己过,倒是怨天尤人,倒不如不识字。”
“你…”
谢六郎认真地劝说:“天地不仁,未曾给你一个好出身,但你十六岁便能中举,却满腹怨言,不如不要读书才好,读书左了你的心性。”
“哈哈哈谢六,你可算说了句公道话!”
范朝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看着孙举人便是一顿输出,“你整天上门打秋风,今日买书,明日问药,我爷爷哪一次少给你银子了,每每说起考学,都要说你家贫,同窗没少欺负你,可我看你穿绸着娟的,不比谢六穿得差,你腰上的荷包布料都比谢六身上的好…”
“你这种人能读书识字,还不朝着京城方向跪三跪,可惜还是大元朝繁盛,让你这等没廉耻的也认了字!”
“我爷爷心慈,每次来都要给你送银子,可我听说你在万花楼出手可是阔绰的很,以后休要上门!”
范朝云叉着腰,恶狠狠地让孙举人滚蛋,她心中一口恶气绵延多日,孙举人欺瞒的事情毕竟不是她亲自接发的,今日只是想看看谢六郎会如何打发了这贱人。
没想到谢六郎,怪虽怪,自有妙用哩。
很好,不愧是贺春娘看中的男人!!
孙举人惨白这一张脸灰溜溜地走了,范朝云刚准备好好谢谢这个谢六郎,没想到对方也正皱眉看着她。
“你作甚这样看我?”
谢六郎没说什么,刚想要劝她还是要懂事娴静些才好,范老大人对着孙举人不赶尽杀绝,可能还是怕自己走后,引来后患,害了她。
“无事。”
“都这么多天了,元宵节都快到了,你心这么硬?一封信都不给出言吗?”
谢景初一愣,“我…”
“世间人多是如此,连你也不例外,别人的事情洞若观火,自己的事也绕不清楚,别老是一副想要指点我的样子,姑娘我门清儿,你先顾好春娘。”
冷风从门外钻到厅堂内,忽地给了谢景初一个耳光似的。
那封信上说,贺春言遇到谢七,听见谢七说自己的坏话,为了给自己出气,她大骂了一通,当时乔二在场,没让她吃亏。
乔二郎,是个好的,又真心爱护于她,他常听人说,说乔夫人最是热心不过,乔大人也是威严宽和,乔家比王家强上许多,也比自己那一家污糟好。
人不独独为己,爱人者要为人忧虑,岂能因爱而自私。
谢景初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愿意那样。
只是这话说多了,有时候自己都要恍惚,这真的是肺腑之言?
贺春言是全然不知道谢景初的内心纠葛,只知道这个谢景初冷心冷肺,是茅坑里的石头,是全天下最心硬的男子,真真一封信也不给她写。
“小姐,乔家来人接您过去玩呢,若是家里请了戏班子,演好看的戏呢。”
贺春言把信纸一揉,高高兴兴准备看戏去。
一出门,便看到乔云空骑在马上等着,看她出来挑眉一笑,那张狭窄而深邃的脸,神龙卫衣袍上用金银丝线绣着蟒图,佛靠金装,乔云空的脸上添上了点邪魅狂狷的味道。
“乔总,今天营业啊?”
那张阴柔的窄脸表情一滞,一双招子大眼定了神,又微微眯起,看起来像是怀疑她在打不好听的哑谜。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夸你风流倜傥的意思。”
乔云空看着她进了马车,才微勾起嘴角,想他怎么也是乔家人,合该有这样的夸奖。
又觉得这妮子一惯花言巧语,别是什么敷衍话,想到这是敷衍话,乔云空一凛,不是他看不起谢六郎,男儿自当直抒胸臆,跟他抢人,哼,他十六岁在营帐外放哨遇见饿狼的时候,谢六还不知道在哪里读论语呢。
贺春言上了马车,已经不生谢师兄的气了。
如果秉性纯直的谢六郎能随便给她回信,那也不是谢六郎了。
正想着,窗外递进来一包炒栗子,“要吗?”
贺春言想抓,到手的栗子却一下子溜了回去。
“这是街角胡麻子家的?肯定是!”
贺春言闻见这股子甜香就开心起来,“算你识货,胡麻子家的炒栗子最舍得放糖,一包里面一个坏的都没有,我可好几天都没买了。”
乔云空骑着马,侧头盯着她笑,“想吃?”
“叫声二哥哥听听…”
“戏本子看多了,演上纨绔子弟了?”贺春言闻言牙酸起来。
“下回可别在别的姑娘那里说了,若不是你有这张脸,整包栗子就变成凶器了…”
贺春言摇摇头,“你们府里戏台子搭没搭好还不知道,你怎么瘾都上来了?”
乔云空知道自己不应该讨这个没趣,可偏偏恶趣味上来,愿意听这两句难听的俏皮话,人家姑娘逗两句怎么了,怎么不去逗逗别人。
于是整包栗子又被乔云空塞了进来,贺春言的鼻子里都是香甜味儿。
“别说,你要是天天给我来包栗子,叫你声哥哥也不会少块肉。”
“那这哥哥可不怎么值钱…”
乔云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