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云又做梦了。
恍惚中,他正站在离尘宫大殿外的台阶上,台阶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全都是新筑基的弟子在等着拜师。
“沈天成。”
“是。”
被点到名字的弟子喜不自胜,向前一步走出了人群。
江行云筑基比他们早,已经被陆问长老收为了弟子,此时站在师父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地仰头去看拂过树梢的风。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窃笑声。
江行云垂目看去,台阶下面目模糊的众人都在捂着嘴窃窃私语,沈天成若有所觉,恼怒回身向后去看,而就在他回身的瞬间,江行云看到他背后雪白的弟子服上,有片潦草的、乌龟形状的墨迹顺着衣摆倏地钻入地底,消失不见了。
人群中,一个束着马尾的红衣少年笑得最为嚣张肆意,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在捣鬼。
江行云蹙了蹙眉,只觉得一片灰白黯淡的梦境中,那抹红色十分刺眼。
仿佛察觉到了江行云的目光,红衣少年转头看过来,促狭地笑着向江行云眨了眨眼。
明明别人都面目模糊,可少年的五官却清俊明朗到甚至有些耀目。
江行云皱着眉别开目光。
远处传来渺远的黄铜钟声,余音一圈圈扩散开去,眼前的景象也如涟漪一般氤氲着消散了,画面一转,江行云站在了闹哄哄散课的弟子中间,身周的繁华喧嚣如同隔着一层膜,听不真切。
“……江师弟,江师弟。”
身后的声音渐渐清晰。
江行云转过身,看向眉眼唇角都浸着笑的红衣少年,怫然不悦:“我入门比你早,你应当叫我‘师兄’。”
“是吗?”红衣少年做出惊讶的样子,“但是我比你大一岁,而且……”他抬起手,虚虚地从江行云的头顶比到自己的眼睛,“还比你高那么一点点,不应该你叫我师兄吗?”
江行云“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恼怒道:“那你也得叫我师兄!”
跟红衣少年一起过来的晏无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敢说话。
红衣少年甩了甩被打疼的手,笑眯眯道:“那这样好了,我叫你‘小师兄’如何?你不吃亏,我也不吃亏。”
江行云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落在身后的声音依然烦人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哎,小师兄,你别走呀,你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再换一个好了,你别生气啊。”
“顾兄,你可真厉害,敢惹江行云,你没见过他跟人比剑时的样子,可凶了,整个离尘宫没人敢惹。”
“是么,这么凶?那我可得讨教讨教了。”
……
周遭的声音和景象化作混沌的光影,呼啸着远去了,再重新凝聚时,江行云和顾奚风各自执剑,站在石桥两端。
河岸边围满了观战的离尘宫弟子。
江行云一言不发地出剑,横扫、斜刺、劈砍,就像他过去十几年里每天做的那样。每一次挥剑都让他感到无比畅快。他身形翩然,速度极快,整个人浑似一道雪亮的剑影,等停下来时,顾奚风已被他逼到了石桥边缘,后背紧抵着栏杆。
江行云横剑在顾奚风颈边,扬起下巴问他:“如何?”
顾奚风投降道:“我认输,我认输。”
江行云满意地眯起双眼,正打算收剑,却见顾奚风突然冲着他粲然一笑。
下一瞬,江行云便感觉被人抓住了衣襟,随着顾奚风身子向后猛地一翻,两人一起掉下石桥,落入水中。
砸进河里的那一瞬,江行云整个人都是懵的。
密密实实的河水向他蜂涌而来,呛进他的鼻子里、耳朵里。他知道他应该闭气,或者掐个避水诀,甚至什么都不做,只稍稍向上一浮,便可露出水面。
这条河并不深。
可他做不到。
他甚至做不到开口呼救。
窒息的恐惧在寂静中滋生蔓延。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紧接着一股大力拉扯,那人将他托出水面,抱着他来到岸边。
江行云睁开眼,双瞳依然在因为惊惧而战栗着。
顾奚风低着头看他,满脸都是歉疚与后怕,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怕水,我……你,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湿淋淋的水迹顺着顾奚风的鼻尖和下巴砸在江行云脸上,江行云眨了眨眼,再睁开时,那些滴滴答答的水迹突然都变成了血红色。
顾奚风挡在江行云的上方,唇角溢出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江行云下巴与脖颈间。他胸口破了个大洞,血流出来,将雪白的弟子服都染做了嫣红。
原来是这样。
江行云茫然地想,原来顾奚风穿的不是红衣啊。
有什么东西沿着江行云的眼角滑落,江行云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泪,还是顾奚风的血。
顾奚风艰难地喘了口气,低声道:“不要……伤心。我喜欢……喜欢看你笑,能不能笑一下……给我看?”
江行云笑不出来,眼泪反而愈加汹涌。
顾奚风叹了口气,一只手颤抖着从身上拿出了什么东西。
他张开手掌,一颗沾着血的、眼泪形状的玉髓吊坠落在江行云眼前。
“我……知道,你喜欢……喜欢漂亮珠子,这个……送给你,你别哭啦,好不好?”
……
栖云居内,江行云一阵心悸,从梦中惊醒过来。
天仍未亮,窗外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床头,到处都是如死一般冷寂,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砰砰作响。江行云于黑暗中坐起身,僵冷的手指伸到颈间,摸到衣襟中一颗眼泪形状的吊坠,攥紧了,心跳这才渐渐趋于平缓,整个人也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
呆坐一会儿后,江行云披了件衣服,起身向外走去。
魂灯殿供养着离尘宫从建立伊始到现在所有弟子的魂灯,足有数十万之多,在横架上整齐排列。
魂灯有明有灭,明则神魂安稳,灭则魂飞魄散。
殿宇高阔,横架层层,一路向殿内深处延伸。江行云熟稔地从一排排架子中穿过,行走间带动的微风使得架上魂灯微微摇曳,风过后,又稳稳地燃烧着。
走到第十排的架子前,江行云停步,目光向下,落在一盏熄灭的魂灯上。
灯内的油脂只燃掉了薄薄一层,烛芯已经冷透,灯盏上刻着“顾奚风”三个字。
江行云在这盏灯前长久地伫立着,目光紧盯着熄灭的烛芯,像是期望那灯会突然亮起来。
四方无数幽幽的灯火好像无数只人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熄灭的魂灯终究是熄灭了,冷掉的烛芯也终究是冷透了,无法再亮起。
江行云的目光沉寂了下去。
……
“师父,师父,你在这里吗?”
魂灯殿的大门被人打开,一瞬间,煌煌天光倾泻而入,一个束着马尾的少年逆光站在门口,身形竟与他梦中的少年别无二致。
江行云呼吸猛地一滞。
那少年探头向里张望,隔着重重灯火又问了一句:“师父,你在吗?”
江行云回过神,轻声斥道:“魂灯殿内,不许喧哗。”说着向门口走过去。
少年在那里等着他,笑道:“嘿嘿,我就知道师父在这里。”
走得近了,门口之人的五官逐渐显现,明显有别于顾奚风的清俊明朗,少年一双眼睛明亮湿润,眼角微微下垂,十足的天真模样。他在江行云走出魂灯殿以后阖上了大门,又蹦蹦跳跳地紧走几步,跟在江行云身后。
江行云问他:“云野,你来找我何事?”
那名叫云野的少年笑得乖巧:“没事呀,我只是想一起床就看到师父,所以就找过来了。”
江行云没有理他。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云野自己就憋不住了,问江行云:“师父师父,等下的筑基弟子入门仪式上,你会再收一个徒弟吗?”
离尘宫的弟子在筑基之前,会在问道台上由长老或高阶弟子们统一授课,而在筑基之后,则可拜一长老为师,除了在问道台修习之外,得到长老的亲自指点。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筑基弟子都有这样的好运,能被长老看上,收为徒弟。所以会有人在入门仪式前给长老送去拜帖自荐,说明自己的天赋、修为、战绩,表一表自己的敬仰崇敬之情,增加被长老看上的可能。
江行云如今年纪轻轻,修为就已臻至元婴期巅峰,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入江行云的门下。然而江行云收了云野之后就再也没收过徒弟,渐渐地,众人心思也就歇了。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云野居然听到自己的好兄弟兰珩说,周广陵那家伙在散学后偷偷给江长老递了拜帖。
而且,这个周广陵不仅天赋好修为高,还在试剑台的筑基期弟子排行榜上排前十。
一个刚刚筑基的筑基期弟子,排前十。
而云野现在甚至还没筑基,只是练气期巅峰。
万一师父真的收他怎么办?
云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大早上就顶着一对黑眼圈来找师父探口风。
江行云未置可否。
云野有些着急了,拉住江行云的袖子:“师父师父,我会好好修炼的,再也不偷懒了,真的。剑也会好好练的,一天练两……三个时辰!还有还有,我很快就能筑基了,最迟十天,不,五天就能筑基!师父,你不要收别人,就只收我一个徒弟,好不好?”
说着说着,眼眶都开始泛红了。
江行云停下脚步,垂眸看他,淡淡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