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程锦的计划没能得到实施,因为沈幸说想去看看程锦工作的地方看看。
二人坐公交去了程锦的公司,程锦在抽屉里找备用钥匙,沈幸就在一旁打量他的工位。
办公室窗户是朝向西边的,阳光集中在中午和下午,遮光隔热的窗帘拉了一半下来,显得整体环境偏暗,一排置物架把办公室分成两个区域,程锦的工位在靠墙的里侧,平日里照不到一点光,桌上除了工作必要的工具,没有多余的摆设。
程锦很快找到钥匙,喊沈幸离开,电梯里,沈幸问:“在这里工作顺心么?”
“挺好的。”程锦随口应着,心里则别扭极了,无比希望电梯能再快一点,或者沈幸不要再问他任何问题。
可惜天不遂人愿,沈幸偏偏又开了口:“我一个朋友也是做互联网的,公司在新建的创意园里,有一座独栋别墅办公楼,如果你想换工作,我和他说一声,以你的能力,做个设计总监没问题。”
程锦苦笑:“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就是个废柴。”
沈幸像是不信:“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为什么,”多年都不交谈,也不见面,兄弟两人不亚于一对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程锦不想和他探讨人生话题,却还是补了一句,“我不是有大志向的人。”
电梯到了一层,程锦当先迈步走出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赶紧拿出来看——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提醒天气变化的短信。
他的失望和急躁写在脸上,沈幸跟在他身后,同样也是满脸的伤感。
回到程锦租住的房子,在熟悉的氛围包裹下,程锦找回了一些自在感,让沈幸随意找些能打发时间的事情,看书或是上网看视频,自己去把卧室重新整理了一番。出来抱着换下来的床单被套,经过沈幸时对他说:“哥,只有一张床,你睡吧,我晚上睡沙发,这样早起上班不会打扰到你。”
沈幸没有应声,程锦就当他默认了。
洗衣机开始运转,程锦也没有闲着,昨天收出来的闲置物还没处理,在二手群里问了一嘴,有人感兴趣并且想看看实物照片,他挨个把那些东西拍照并且打包好。
由于是周边住户的二手交易群,又是周末,确定想要的人都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陆陆续续抵达楼下。
没有电梯,程锦要自己下楼送出闲置物,沈幸不止一次说想帮忙,都被他拒绝了。
送完了闲置物,歇了一会儿,洗衣机里的床单被套也要拿去楼顶晾晒。
从楼顶下来,程锦瘫在沙发上,两条酸软的腿终于得到解放。他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准备润润快要冒烟的嗓子,沈幸举着一张折痕累累的纸突然看向他:“小锦,你还记得怎么折纸鹤么?我怎么也折不好。”
经过喉咙的温水竟变得像沙子一样,硌得喉咙生疼,程锦捏着杯子,语气平静地说:“我也忘了。”
过了几秒,程锦感觉太过生硬,又说:“网上有很多教程,可以跟着学。”
沈幸似乎没有听见程锦后一句话,他喃喃道:“忘了么……”
“这种东西又不是生活必需品,长时间不碰当然不会记得。”程锦看了看时间,打算转移话题,“一上午这么快过去了,中午出去吃饭还是点外卖?”
“我不饿,不用管我。”沈幸转过身,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手中的废纸。
命运不知给予了这个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怎样的挫折,才使他的背影此刻那么的萧索寂寥。
“可是,”程锦出门时心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八竿子和我也打不到一块去。”
想是一回事,实际上程锦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他离开小区,漫无目的在人行道上走着,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倒不是为了看柳之云有没有给他回信息,而是翻到通讯录,犹豫着是否给家里打个电话。
他手机里没几个联系人,几年前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他就不再主动联系家人,父亲程砚容倒是时而发信息询问他的现况,三两句就不再有下文了,和陌生人相比,只是多了血缘的那层关系。
在其他人的家庭里,或许可以说血浓于水,程锦自小感受到的来自父母的呵护却极少,他不会给他们惹事,不会向他们寻求帮助,人生中许多重大的事,他也不会和他们商量。
他已经接受了这一生独自一人的命运,莫名而来的“哥哥”试图对他好,还想唤起童年时的记忆,他感到意外,同时带着怀疑和些许不安。
程砚容不会多讲家里的情况,但是程锦知道,他的身体不像年轻时那样好,为数不多的视频通话中,程锦看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母亲就更不必说,病情时轻时重,却无法根治,任何微小的刺激都能让她精神崩溃。
沈幸不愿提及父母,可能破产一事跟谁也没说,不想让他们一大把年纪为他担心。
考虑到这个原因,程锦最终没有把电话拨出去,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掉头往回走,找了家经常光顾的餐厅打包了些饭菜。
到家打开门,书桌前的沈幸同一时间起身,脸上仿佛拨云见日般露出笑意:“小锦,我知道怎么折纸鹤了。”
他抬起着手臂,由细线串联起的十多只纸鹤便自然下落,又随着手腕的晃动轻旋着左右摇摆。
“我想做个风铃。”
程锦先是呆愣,接着淡淡一笑算是回应,而后把打包的饭菜摆上餐桌,一边揭盖,一边说:“我点了三个菜还有汤,这家菜分量很大,一起来吃点吧。”
沈幸的手僵硬地举在半空,笑容也凝固起来。他放下未完成的风铃,走到程锦跟前,程锦给他递筷子,把餐盒往他那边推近了几公分:“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外面的饭菜就是稍微油多了点,我的厨艺也很差,不然就买菜自己做了。”
“小锦,”沈幸站着不动,明明没有叹气,却让人感觉他浑身充斥着遗憾和叹息:“我们之间只能是这样疏离和客气了么?”
程锦对所有人和动物都和和气气,性格是小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的,沈幸觉得兄弟间的感情变了,为什么不去想想很久以前在他无限依赖他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他没有脾气,不会发火,年少时的委屈好不容易被他深埋在心底,无论发生都不要它们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解释道:“我不太会和人相处,虽然知道你是我哥,但是那么多年不见面,总还是会有点拘束。”
这回答显然不是沈幸想听到的,他直视着程锦,在他忍不住要转移视线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说是因为多年不见面、不联系,我知道根本原因在于我,是我在你需要陪伴和倾诉的时候把你推开,冷眼旁观你遭受的漠视,对你的求助视而不见,让你失望透顶,再也不肯正眼看我。”
程锦的手掌骤然捏紧,鼻尖微微发酸,他别开脸,不让沈幸看到他眸光不自然的闪动,左边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一脸风轻云淡:“人终究要长大离开家嘛,你那时候要开始为事业奔波,我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缠着你才不应该,后来我要考高中考大学,操心的事情多了,慢慢的就能够理解你了。”
“我宁愿你说一直恨我,好过你一笑置之把过往当作从未发生。”沈幸声音很低很沉,没有压抑的悲伤情绪肆无忌惮蔓延开来。
人在低谷会反思自己走过的路,失意的时候才会对曾经伤害过的人感同身受。程锦不会落井下石,他只知道破镜难圆,已经丢了的兄弟情即使捡回来也是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他叹了口气,说:“是你告诉我,做人要心胸豁达,我不会记得对我不好的事,能留在记忆里的都是你对我的好,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怨你。”
沈幸依旧不错眼地注视着程锦,好似想继续坚持,又因为程锦的不在意而泄气:“你说得对,我们之间隔了太久的年月,有很多事情说不清理不明,我不乞求你的原谅,只希望……”
他没有接着程锦的话说,跳跃得有些莫名其妙,最后一句话吐字极轻,程锦没来得及分辨他是否把话说完,等了几秒没有再听到一言半语,肩膀上的力道却退去了。
看着他转身走向书桌的身影,程锦也失去了独自吃饭的心情,不想让沈幸以为是受了他的影响,他勉强吃掉了半碗饭。
喉咙从上午就不舒服,此时像是含着刀片,每吞咽一口食物都异常难受。
往常这种情况预示着可能要感冒,可不久前才发烧过一次,没道理隔这么近就又生病。联想到那条提醒天气干燥注意防火的短信,他只当自己水喝得太少导致嗓子上火发炎。
亡羊补牢式喝了许多水,无济于事,连浑身上下的肌肉骨头都开始叫嚣着疼痛。
程锦索性躺倒在沙发上,试图通过睡觉来缓解各种不适。
大脑接收到身体发出的不良信号,很快使人进入睡眠状态,精神不佳往往也容易做梦。
程锦梦见他跋山涉水去了一个地方,周围暗沉沉的,隐隐约约有滴水声,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用胶水粘住了。
憋屈,沉闷,压迫,恐慌……多种负面情绪一同涌现,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身体正处在一座坟墓中。
但在潜意识里,他又知道这是梦,所以在无能为力之外,有些许庆幸,等梦醒来,他还是活着的。
梦里过了很久,梦外已是黄昏。
程锦被一股外力摇醒,沈幸皱着眉一脸担忧:“小锦,你发烧了,身体好烫,我带你去医院。”
“家里有药,”喉咙处有明显的堵塞感,比睡觉之前更为严重,程近几乎无法发出声音,衣领被汗水浸湿,呼出的气息也滚烫无比,他挣脱开沈幸的手,要自己去找药,“不去医院。”
他勉强站起的身体摇摇欲坠,沈幸看不过去,将他重新按到沙发上坐下:“你排斥我,拒绝我对你所有的示好,没关系,这是我应得的,但你现在生病了,能不能只把我当作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让我帮你一次,行么?”
程锦脸颊通红,眼白因为发烧布满红血丝,他动动嘴唇,努力使自己发出清晰的回应:“不用,我自己能行。”
只是发烧感冒而已,他又不是没有一个人经历过,哪里就能够达到需要别人帮助的程度?
他起身离开沈幸所在的区域,背对着他拉开斗柜的抽屉。
“明明记得还有的……”翻找无果后,程锦懊恼着自言自语。
不是没找到,其实根本就没有,他生病一向都是先依靠自身的抵抗力,扛不过去才会买药,就算有药,也是很久以前的,昨天收拾房间发现过期半年已经丢掉了。
“小锦。”没有听到脚步声,沈幸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程锦受到不小的惊吓,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