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时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回忆起了故土。秦国每至冬季必有鹅毛大雪。楚国不常下雪，雪后不出三日便尽数化了。趁着难得的雪，陶时骑着马去了城外，那里有一片梅林，现在梅花应该都开了。

    当日，他从梅林回来，惹了一身梅香。还有一缕飘进了他的心田。

    可他是秦国派来的细作，她是楚国公主，与她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他没有忘记楚国贵族如何贪图享乐，压榨百姓。一想到死在楚人剑下的秦国人，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内心。

    可他没想到，慕荣公主主动来找他了。陶时再三推辞，慕荣却愈战愈勇。

    后来，楚国的颖王作乱，他听到慕荣公主被抓，心里一下慌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所有的顾忌一下被抛在脑后，他单骑闯入颖王的阵地，将公主救出。

    慕荣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地哭着，陶时实在是于心不忍，用力抱紧了她。至少这一刻，陶时不想再管那么多，只是想抱着慕荣。

    他们在一起了，肆意生长的爱意愈发不可收拾。很快，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春夏秋冬。

    一天，慕荣问陶时愿不愿意当她的驸马。

    他如梦初醒，沉默着，不敢轻易许诺。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想好。

    陶时的犹豫令慕荣恼怒了，她一连几日都不再见他。

    他开始想，要不要为了公主放弃秦国。自己这么多年给秦发的密报不少了，楚国现在难逃一死。如果楚国最后灭了，他带着她逃去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一辈子，也挺好。

    但她还是发现了真相。陶时被捕入狱，他心里恨极了，恨命运让他们错过，恨她真的狠心对他下手。可理智告诉他，他们本都没错。陶时想了无数遍该怎么向慕荣解释，盼着她再来见自己一面。慕荣终于来了，陶时一见到慕荣，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可话未说出口，慕荣便转身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慕荣，你就这般见不得我？你到底还是更在意你的楚国啊，三年的情分，连一句话都换不了。

    慕荣竟然再也没有来过了。在监狱被拷问的日子，因为慕荣的绝情而变得更加难熬。陶时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过了多久，听闻了慕荣嫁给秦国二皇子的消息。慕荣爱她的楚国，自请去和亲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罢了，罢了，陶时为秦国而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在他情有可原。他们是不同阵营的人，就此别过吧。

    天意弄人，这时有人找到他，告诉陶时他是流落民间的秦国四皇子刘照，还表示愿意助他回到秦国。

    多可笑啊！慕荣，我们又要见面了。

    刘照从楚国逃出去了，他忘不了和慕荣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盼望再见慕荣一面，希望见面时她扑在他怀里哭着告诉他，她是被迫嫁过来的，她不爱刘诚。

    而慕荣站在刘诚身边脸上自然流露的幸福笑容刺痛了他。那一刻，他对权力感到无比的渴望。慕荣又站在了他的对面，帮助刘诚对抗他。她也从未选择过他，无论是陶时还是刘照。刘照心想，如果让她只有自己这个选择就好了。他们都是偏执的人，简直是天造地设。

    他素未谋面的好二哥刘诚竟然是个主和派。楚国外强中干，不趁着他们虚弱一举攻灭做什么？刘诚不会天真地以为楚国甘心偏安一隅吧？秦国能在楚国安插人手，楚国未必不会，两国互相争斗百年，早就分不清谁欠谁更多一点。天下自周朝以来分裂动荡，早该统一了。必定是慕荣天天给他吹枕头风。

    刘诚太心软了，做不了皇帝。

    刘照处死刘诚的那天，刘诚的遗愿是让他放过慕荣。刘照忍不住笑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给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他怎么会放过她？

    刘照在储华宫见到慕荣时，慕荣正坐在地上哭泣。刘诚死了，她就这么伤心？不像她啊。

    慕荣哭起来很好看，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刘照忍不住吻了她。她激烈地反抗着。果然，还在恨他。

    这两个人，纵使都陷害对方，也被对方所害，却都对对方背叛自己的事记得更深。

    让慕荣死了就太便宜她了。她不是恨自己吗？刘照偏要让她天天服侍自己，把欠他的日子全部还回来。

    果然，慕荣没有答应。但他了解慕荣，慕荣肯定会同意的，她不过是需要时间。

    一个月的等待有点长，长到刘照晚上等不住，趁慕荣睡着时偷偷去看她。抱住她时，那感觉还像从前一般。他们本来都没有错的，也许，他们真的可以重来……

    如他所愿，慕荣最后回到他身边了。他为她捏造了新的身份，切断她与宫外的一切联系，想让她放弃再为楚国做点什么。大婚当晚，刘照故意弄疼慕荣，看她哭泣的样子，莫名有种爽快的感觉。

    慕荣就这样乖乖待在他的身边。但他明白他们之间有一层无法戳破的隔膜，慕荣演着好妻子，他演着好丈夫。有点累，但他乐在其中，甚至可以骗自己一辈子。

    与此同时，刘照一直在准备攻楚。

    慕荣说想看楚国的梅花，刘照便从前不久攻下的金陵运来了几株。千防万防，忘记了让下边人闭上嘴。

    随着月份的增长，慕荣的脾气越来越大，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的不好。她因为下人的一点小错就大声斥责，嚷嚷着要换掉身边的宫人。明明知道慕荣的心思不简单，可刘照每当看到她的肚子，便心软了。原来自己也不比刘诚心狠多少。

    第一次当父亲，刘照是开心的，他一下了朝就往慕荣的椒房殿赶，每晚都殚精竭虑地躺在慕荣的枕侧，一听到慕荣有什么要求就为她去做。吓得太医多次劝刘照：“陛下，皇后娘娘有孕在身，房事不宜过多。”

    盼了七个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他长得像极了慕荣。刘照决心把最好的都给他们母子。他满心欢喜地给他取名治儿，希望他长大时能开创一个治世。一个孩子就让慕荣忙不过来了，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慕荣无心找寻联系楚国的方法了，坏在慕荣常累得和他说话时也能睡着。他抱着治儿，看见慕荣朝他笑，那一刻太美好了。

    刘照总是想起先生教他的那句“义不掌财，慈不掌兵”，离开椒房殿，听见秦军又攻下楚国一城的消息，他下令继续进攻。为了秦国，为了天下，他需要做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

    因为各种原因，刘照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慕荣从不计较，是个很宽容大度的皇后，大度到他有点生气了。刘照尝试流连花丛，淡化对慕荣的感情。慕荣不就是爱上刘诚，才对他无所谓的吗？可人啊，总是对得不到的有些执念。这些女人能给他短暂的温存，但没有一个能让他一直念着的。这些女人的肚子一个个大起来，他的孩子一个个呱呱坠地，却再也没有初次成为父亲那样的喜悦。

    他看来看去，还是他们的治儿最好。治儿肩负着大秦的未来，刘照对他的培养最为重视。治儿也从不让人操心，小小年纪便能把很多文学典籍背下来，问及心得体会，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刘照看着治儿，欣慰地笑了。他转头看向慕荣，慕荣也在慈爱地看着治儿，都说母子连心，治儿应能改变慕荣的态度吧。刘照再次扎进慕荣的温柔乡里，醒来时，身边的床榻尚有余温，但慕荣没有躺在他身侧，她又在呆呆地盯着庭院里的梅花了。

    刘照安插在慕荣身边的奴婢告诉他，慕荣最重要的事都交由一个叫慧心的掌事宫女办，旁人难以取得慕荣的信任，慧心办事也是滴水不漏，怎么也打探不出消息。刘照查了这个叫慧心的，原来就是慕荣赦免的那个下等宫女。

    慕荣开始接触慧心的时候，他就知道慕荣想干什么。只是当时慕荣表现得毫不在意，又是大半年后才开始提拔慧心的，刘照便忽略了这个人。慕荣常来御书房陪着他，有时为他带了新学的糕点，有时给他按头，有时能为他指明思路，他幻想过慕荣真的回心转意了，便放松了对慕荣的戒备。然而，慕荣的心也是捂不热的。从攻下南安开始，慕荣进出御书房的次数更多了，前线战事吃紧，刘照常常为此头疼，没注意到慕荣的变化。

    早该灭国的楚国，在慕荣的操作下强撑了下来。刘照和慕荣拖得起，可是天下不能再拖了。这些年，为了打仗，国家耗费了那么多粮草和金银，百姓不得安全劳作，有的天人永隔，妻离子散。他是秦国之君，看着子民受难，如受锥心之痛。

    他只好再次折断了她的左膀右臂。慧心被刘照随意找了个理由处死了。慕荣终于消停了。

    很快，楚国百年建立的大厦崩塌了，天下一统，刘照诛杀了所有慕氏皇族，通缉在逃的楚国余孽，他不负众望地成为了所有人期待的明君。而慕荣脸上再没有出现过发自内心的笑容，刘照和她之间又多了层弑亲之仇。

    失去了振作的理由，慕荣越来越消极，整日如一具无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就连躺在刘照身下时也不愿意多给一点反应。

    没事，给慕荣时间，她会想开的。她不会闷声吃亏，至少也要拼个鱼死网破。刘照送过慕荣一只漂亮的猫，这猫抓伤了慕荣，她冷静地包扎好伤口就让人立即杀死了这只猫。

    知道她思念故土，刘照带慕荣回了南安，这一年距离慕荣出嫁到秦国的那年，已经过了十八年。

    南安城外的梅花未到开放的时节，可梅林并不显得单调，反而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南安城内的旧路翻新了，还新修了多条街道，城里充满了烟火气，繁华更盛从前。刘照和慕荣站在最高的城楼上望着南安城，他看见慕荣眼底波动的目光，心里十分复杂。

    从南安回来，慕荣恢复如初，又和他演了九年。然而，二十年还是没有消磨掉慕荣心里的恨意。

    刘照明白，因为治儿长大了，这场演了三十年的恩怨戏码该换了。慕荣又送给他一杯毒酒，刘照平静地去了椒房殿，他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开心地喝下去了。只不过这次，他事先在酒具上下了毒，这才样算公平。

    慕荣在临终前终于和他说了真心话，而他只能给她苍白的解释。如果有下辈子，就下辈子再补偿她吧。慕荣却说下辈子也不要遇见他。她说的有道理，自己这么不讲情理，下辈子可能也会负了她。

    没关系，一切都结束了，治儿会带着他们的期望活下去。秦楚这两个宿敌的共同后代会打造一个没有战火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