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天顷三十九年,逢瀑雨。

    “抓住那个女的——快!!!”

    身后激烈的犬吠声混着尖锐的嘶吼从雨幕中传进她的耳朵里,她顾不上雨水浇透全身,甚至没有空余的那只手撩开湿哒哒黏在脑门和脸颊上的鬓发,一刻不停、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跑着。

    她一手紧紧捏着玉佩,一只手将裙摆尽数提起攥在手中,好不让自己被牵绊住……她跑了太久,雨落在睫毛上又滑进眼睛里,已经分辨不清那是她的泪水还是雨水,急促的呼吸夹杂着剧烈的心跳,哪怕闭上眼睛,也在咬牙奔跑。

    快点,快点……

    再快点!

    “嗡————”

    “呃——!”

    一道青锋闪过,从身后直直逼近到她身侧的树干中捅了个对穿!

    剑身擦着她纤弱的脖颈而过,她扭头时正正对上剑身,锋利如镜,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极为惊恐的眼睛。

    连日没命奔波已经让她最终被吓得滑了一跤后再也没能爬起来,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肋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她摔倒了。

    她忽然浑身发抖,因为她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没有人会来救她,她马上就要死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影如鬼魅般的身影落到不远处的地上,手一张,那剑便无由从树中抽出,剑在主人手中变得平静至极,雨水从剑身一路滑到剑锋,再落入土地,再也不嗡鸣。

    “轰隆————”

    一声惊雷响彻天地,照亮了男人冰冷的侧脸。

    “求求你……别杀我…”

    男人慢慢向前踏了一步,恍若未闻。

    她本能用手肘向后退去,一边哭一边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死。”

    “轰隆————”

    “别杀我……别过来……”

    “别过来——!!!”

    “铮————”

    黑衣男子与从后面偷袭的侍卫交手之际,侍卫目眦欲裂喊道“——跑啊!!!”

    她连头也不敢回,一个转身从地上爬起来跑了,秀丽的眉眼皱在一起,但是她来不及哭了,只能拼死咬破舌尖将没用的眼泪收回去。

    灵剑御气,正欲追着那女子而去,只是方在空中停顿一刻,被他砍倒在地上的侍卫却抱住了他的腿。

    “你会遭报应的……”侍卫含血看他,颤抖着恨声道“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宗衡……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

    男人漠然地在侍卫胸口狠踹了一脚,只把他丢给后方猛扑来的猎犬,任由侍卫被咬得四分五裂,挣扎哀嚎,冷冷持剑看向女子逃亡的方向。

    “轰隆————”

    “大人,还追不追?不会让她给跑了吧?”

    “她受了伤,跑不远。”剑入长鞘,男人嘶哑诡异的声音夹杂着雨水变得模糊,“再去找。”

    “找不到,你们自己提头去见宗连。”

    宗连的名号一出,周围顿时死一样寂静,连狗都停止了叫唤,默默低头夹住了尾巴。

    *

    “卧槽!我的鸡窝塌了!!!”

    奚岑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爆粗口。

    “卧槽……”

    也不怪她,前半夜好歹还记得出来看看,把能搬的都搬了进来,不能搬的也都拿石头压着靠着,这边看好了菜棚又去看鸡窝,奚岑里三层外三层地搭好了树皮和芭蕉叶,她真觉得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才放心回屋的,谁知道过了一夜居然就成了这样。

    她还不忘安抚一下已经吓得缩到角落去的鸡群和鸡仔,因为她听到鸡窝深处隐隐有不安又细弱的雏鸡叫唤声。

    奚岑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奈何目之所及都是粟米稻壳和木屑,淡淡的绒羽味混着鸡的排泄物的气味被大雨冲散不少,奚岑拽着长长的衣袍边塞到怀里,好不被地上的水打湿。

    她睫羽轻动,黛眉紧锁,任旁人看去都知道她是在苦恼,可美人蹙眉,难免惹人怜惜。

    至于她在这个本该与她风格迥异的地方苦恼什么,那就另说。

    “算了,”奚岑自言自语地用那块转头盖住了鸡窝门口,“应该没事的。”

    她飞快地缓过来之后也顾不上地上的新泥,直直奔向倒塌的鸡窝——雨已经停了,清晨的雾气几乎浸湿她的额发。

    她用手扒开层层舍顶,很可惜她来的实在晚——许多小鸡仔都成了冰凉的尸体,一身稀稀拉拉的黄色绒毛几乎盖不住内里粉得发红的皮包骨头,一双双黑豆眼睛此时已经由下眼睑闭起,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叫唤,俨然是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奚岑两只手仍然是脏的,但她没有起身回去洗手,甚至没有动。

    站在屋檐下的成鸡显然要聪明得多,悠闲地抖了抖湿哒哒的翅膀,一个个脖子伸着,咕咕叫着,催促着奚岑准备早饭。

    算了吧,算了,还能怎么办?鸡这种还不如老鼠聪明的生物,保得住自己就已经够了,难不成还真指望它管得着其他同类的死活?

    奚岑一个起身的时间,内心已是千回百转,倒也不再坚持看死了几只活了几只——虽然大概是没有活口的,便去看地里种的小白菜和萝卜。

    所幸,菜没事。

    奚岑松了一口气。

    她喂完鸡,去田里除完草,烧水煮饭填饱肚子以后,终于想起来还是要趁早收拾鸡仔尸体。

    天气热了,尸体放着不管,很快就会臭的。

    奚岑收拾完别的便来一边搬鸡舍的木板和制作物,一边捡着两根木棍将鸡仔收拾到一个盒子里,只是轮番挑拣,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木棍下叽叽叫着的小生命依旧顽强,惊魂未定地仰躺在地上看着奚岑。

    还真有活的?

    奚岑笑了,将它捡起来托在手心,任由它冰冷的小爪子在里面扑腾,然后被她细心安置在铺了布帛的小盆中。

    还顺带将蹲在床边跃跃欲试的狸花猫给拎了出去。

    这是她在异世生存的第二年。

    那一天也下着雨,淅淅沥沥的,穿着羽绒服忽然闪现在深山老林里的奚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先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尚存的、那个未知的声音告诉她的消息,顿时大骂全世界三分钟无果后在雨里疯跑,终于找到间能避雨的屋子,总算保住了羽绒服里还没湿透的长袖衬衫。

    只是头发和鞋子已经淋得不能看了。

    她小心翼翼地蹲坐在人家门口,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砖头坐下,静静地等雨停。

    狼狈地连她自己都想笑。

    忽然,背后的门开了,奚岑连忙站起身准备向主人家道歉。

    “不好意思,实在对不起,那个雨太大了,正好看到这里可以避雨,不是故意打扰……”

    穿着古装的阿婆白发苍苍,脸上堆满了褶皱,勉强能找到一双细细的、浑浊的眼睛,她年纪大了,反应慢,反而是两只手杵着的木杖先抖了抖,整个人后退一步。

    奚岑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毕竟老人家了,经不起折腾,她立马道“我马上就走,对不起对不起!”

    “啊……”

    奚岑刚戴起湿漉漉也颇沉重的帽子,闻声不由得回头。

    “啊……”那阿婆张着嘴,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让她进屋的意思。

    奚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到了屋檐下。

    阿婆继续招了招手,但奚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不用进屋。”

    阿婆站着等了一会儿,但架不住小姑娘一直摇头,便杵着拐杖慢慢离开了。

    湿透的羽绒服脱了冷,穿上也冷,加上山里本就湿气重,咬牙把羽绒服脱下来的奚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咬牙止住牙齿咯咯作响。

    过了有一会儿,雨没停但天黑了,奚岑坐立不安,正在她踟蹰于继续往前走还是留在这里过夜时,阿婆碰了碰她的肩膀,往她手中塞了什么。

    奚岑忽然间怔住了。

    那是两个鸡蛋,两个刚刚煮好、甚至还十分滚烫的鸡蛋。

    她冰冷许久的手指骤然间碰到这样滚烫的东西,下意识吓得一抖,后知后觉才感到鸡蛋捂在手掌心的地方一阵酥麻疼痛。

    “谢谢……”她一脸空白道,“谢谢您。”

    从中午就一直饿到现在的奚岑看看阿婆,又看看鸡蛋,最终颤着手剥开鸡蛋壳,一边吃一边哭。

    阿婆人很好,她又邀请了一次奚岑进屋,奚岑摇头拒绝,但她还是借炉下热火烤干了自己的羽绒服和鞋子,最终还是宿在了阿婆家的柴屋之中。

    幸而她留着一头齐肩短发,也很快就烤干了,她虽说感激,但也没忘了警惕之心,奚岑并不是什么挑剔人,盖着羽绒服就在柴房沉沉睡去了。

    她无处可去,也没地方能留她,她穿着和寻常人不同的衣服,极容易引人注目,招惹麻烦,所以她一直都没敢走出多远,一直在阿婆的屋子周围打转。

    奚岑自知没什么东西能报答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她砍砍柴火,打打水,除除草——被阿婆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菜园子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正是奚岑——奚岑正满头大汗地扒草,一只手拔不出来就两只手一起用力,最后哎呦一声一屁股倒在地上。

    阿婆站在远远的地方笑了,奚岑正准备起身离开,毕竟这事儿没人强迫她,她自己情愿偷偷摸摸帮阿婆的,被发现了难免会被当作自作多情。

    但阿婆依旧只是向她招了招手,慈祥地让她回屋吃饭。

    奚岑郁闷地想——这下可好,先前的恩债还没还完,这便又添了一笔!

    哇塞咸菜好好吃。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有手有脚的怎么能安心吃老人家白食,太不公德了,我得找份事做。

    哇塞锅盔好好吃。

    奚岑啊奚岑,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觉悟!

    哇塞今天又有鸡蛋。

    *

    奚岑换下了那身现代衣服,阿婆为她找了一身还算合身的常服穿,人靠衣装马靠鞍,奚岑这便提着篮子去山上挖野菜回来吃,这身装扮总不会叫人起疑了。

    山头不止她一个来采野菜的女人,大多数是已经成了婚了女子,都是自来熟的性子,将奚岑上下看了看,一会儿说她眼熟,一会儿说她眼生,奚岑便说自己是阿婆家的远亲,家中出了变故,这才投奔来了。

    七嘴八舌间,她知道了为什么阿婆会收留她——是因为她当真长得像阿婆的女儿,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不过阿婆的女儿跟山外一个野男人跑啦,现在修仙修道的到处都是,本事大得很!平民老百姓谁得罪得起?据说那男人还称自己是什么大宗门的弟子,不久便会被大人物重用,哄着年轻姑娘心甘情愿背进离乡跟他走,从此一去再没了音信。

    阿婆的丈夫早死,膝下还有一个儿子,几次三番劝说姐姐未果,便气得要打断未进门就自称姐夫的男人两条狗腿,但毕竟人家也是靠剑吃饭的人,哪里是他们只摸过锄头和镰刀的农民比得上的?结果儿子被打得半死,从此落了病根,一生不曾娶妻,三十五岁就躺在床上咽了气。

    阿婆受不了村里闲言碎语,宁可舍了房子去山上重建居所,村里也有好些人劝她改嫁,可她一个穷苦女人,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眼睛也快为远走的女儿哭瞎,本就是个哑巴,她已不能生育,娶回去也只是家里多张吃饭的嘴巴……于是乎真要嫁,谁又肯要她呢?

    后来村里人也有好心的,帮阿婆运木头做屋舍,她老了,深居简出,这是许多年间第一次看到有这么个年轻姑娘去她屋里拜访。

    奚岑只是听,并不说话。

    *

    天气已经很冷了,奚岑将暖和的羽绒服给了阿婆,而自己披着一层有些破旧但还能保暖的织毯,一老一少挨在火堆旁,两个人都不说话,难得的静谧让奚岑舒坦地叹了口气。

    “阿婆,”她听见自己问,“我长得很像您女儿吗?”

    阿婆静静的,并不吭声,像是在默默地咀嚼这个问题,奚岑也不急,一并陪着默默地等了一会儿。

    阿婆动了,她打了一些手语,奚岑幸而学过,所以她能看得懂她的意思。

    [初看之下是很像的,曾经许多人都说她长的与我年轻时一般无二,很漂亮]阿婆是笑着的,[尤其那双眉毛,比你的还弯一些,重一些。]

    奚岑忽然说不上的难过,她低下头去,直愣愣地看着火焰。

    一个母亲这么多年都能清楚记得女儿的相貌,奚岑知道——她越是思念,便越是清晰。

    哪怕她曾经将她丢下,义无反顾地跟着另一个毫无血缘满口谎话的男人离开。

    奚岑一边想问,一边压抑自己的冲动,这样谈论她的女儿和剜她的心有何区别?可是她却本能地想追问下去。

    你不怨恨她吗,怨恨她的凉薄无情,怨恨她的愚昧天真。

    也许是奚岑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太过明显,阿婆呵呵呵笑着,而后又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那您现在还想她吗?”

    阿婆的眉眼漾起平淡的温柔,奚岑仿佛从中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温婉漂亮的眼睛。

    [还是想的。]

    奚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被角中,隐藏起泛红的眼角。

    [等过年,咱们就弄点腊肉来吃,好不好?]

    她恍惚了一下,原来这些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居然马上就要过年了啊。

    “……嗯。”

    *

    第二年春,阿婆走了,奚岑安葬了她。

    是呀,倘若她再来早几年,也许还能多为阿婆做些事,哪怕是多让她看看,多说说话也好呢。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呢。

    奚岑拿出爆竹——那甚至是阿婆自己买来的、为自己死后通知村里人办丧事的。她点燃它,轻轻一推,看着它从底蹿到头,噼里啪啦地响。

    易服报丧,沐浴、更衣、饭含,设灵座……奚岑依着习俗,穿白衫,戴黄花,静静地跪在灵堂里守灵,直到尸体在正堂停满七日,奚岑看着阿婆被抬进红棺,然后被一伙人敲敲打打地送上山去。

    只是中间有一个小插曲——按照惯例,奚岑是要爬上屋顶,带着死者的衣物面朝北呼唤她的字,连喊三遍,可是没人知道阿婆叫什么,甚至都忘记了她姓什么,没办法,奚岑也不知道,于是她颤颤巍巍地爬上屋脊,深呼吸一下,向着北面呼喊“阿婆……阿婆——”

    喊完三遍,衣服要扔下来,然后被下面的人接住盖到死者身体上,祈祷阿婆的灵魂能够回归本源。

    可奚岑将衣服扔下去之后,她忽然觉得胃很疼,疼得她慢慢将腰弯了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其他人看到了也不敢上去劝,说什么奚岑也不听,只好任她在上面哭。

    她在屋脊上缩的那么小小一个,却哭得撕心裂肺。

    阿婆留下的钱不多,只能将流程一缩再缩。等到众人落棺埋棺,再轮番上前敬一敬香,便算完事了。而奚岑等别人都走光了,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妇女也都离开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也许自己这时也是要哭一哭的。

    但是她哭不出来,仿佛眼泪已经流干了,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

    奚岑张了张嘴,想到什么,又顿住了。

    半晌,她低低的,声音再难掩哽咽。

    “……外婆。”

    也许阿婆到死都很想听见这一声呼唤吧。她生前奚岑并没有立场和身份这么叫她,如今人不在了,她为阿婆、也为自己圆一圆这个梦。

    奚岑附身磕头,向她告别。

    再见,阿婆。

    再见。

    *

    这是一年夏了,夏季多雨多雷电,眼看马上就要酷暑的时节,奚岑在思考该买些什么树苗和种子回来了。

    只是她那天才挎着篮子去山上挖点能吃的菇种回来,只是一个转身,不经意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救命……救救我……”

    气若游丝的求救信号叫奚岑顾不得篮子,连忙循着源头大声呼唤“你好?!你在哪里?!”

    “救命……”

    “是这边吗?你在哪儿?!”

    奚岑焦急地四处搜寻着,终于在一处低洼地势处发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看向奚岑的眼神猛的一亮。

    ——她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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