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深夜,暴雪。檐下摇摇欲坠的一点灯火扑了又亮,萤火似的。
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狂风不住拍打木门的声音。腥甜黏腻的血味被裹在寒风里,大张旗鼓地铺满了每个角落。
少女长时间维持着蜷缩半跪的姿势,显然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她狠狠闭了闭眼,尽力放缓了呼吸,只感觉腥臭味充斥着整个喉头,分不清是自己血还是别人的。
旁边的小孩默不作声地朝她靠了靠,像是安抚。
她认命地睁开眼,硬生生抬手摸了一把小孩的头发,低声道:“人已经走了,别怕。”
地窖狭小,门关得严丝合缝,只能偶尔看见烛火微弱的闪光。在看那如豆的火光闪了第五下的时候,少女推开地窖门,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涌来,她强忍住哭腔,不敢回头看那熟悉的屋子一眼,用尽全力爬出来后,将男孩抱了出来。
男孩显然吓到了,他紧紧攥着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抹她的眼泪:“阿姐别哭。”
“我没事。”
少女咬牙撑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们随时会回来,我的腿麻了,暂时走不动。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趁着他们没回来,跑出去,出门之后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等我来找你,我死不了……快走!”
她使出浑身力气推了他一把,男孩点点头,他没有丝毫犹豫,手忙脚乱地起身,在烛火闪烁的间隙用力推开院门——
一道雪白的刀光比烛火还要亮眼,划下的弧度有如闪电,血雾飞溅,小孩小小的脑袋与干巴的身躯利落分离,死不瞑目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顾缨:“不要!”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骤然起身,浑身燥热。
天光大亮,偶尔还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头发和里衣已经汗湿,就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凉意。
顾缨看着被褥上洒下的一道日光出神,神色恍惚。
她又梦见儿时的事情了。
八岁的某一个深夜,父母突然带回来一个孩子。那孩子年纪尚小,豆芽菜似的身上裹着父亲的袍子,长长的头发几乎垂地。他一声不吭地攥着母亲的手,躲在大人身后,一言不发。
父亲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听朝。
顾缨见他长得可爱,因此并不排斥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只为自己多了一个玩伴而高兴。那时的顾缨也不过就是个孩子,不懂父母强颜欢笑的表情背后藏着的是什么,直到两年后的某个深夜,一群不速之客到访,母亲将他们二人藏进地窖,告诉顾缨管好弟弟,一直要等到外面没声音了才能出来。
小小的顾缨抱着小小的顾听朝,愣是一声也不敢哭,在只能勉强容纳他们的地窖里强撑了一天一夜,最后终于等到了救兵。
来人是母亲的手帕交,名为尹月娥,两人情同姐妹,顾缨唤她姨娘。尹娘收到父母提前寄出的书信后马不停蹄地赶来,救下了濒死的两个孩子。
随着年岁渐长,这件事已经很少入梦了。最近天象变化无常,时冷时热,她夜里睡不好,竟久违地发了梦。
顾缨想要起身下床,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枕下。
那里放着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币,上刻着两个字——“大凶”。
这枚铁币是母亲的遗物,正面刻“大吉”,背面刻着“大凶”——只有两种情况,十分简单粗暴。母亲每次做重要事前都会扔铜币来看吉凶,若是“大吉”就开开心心去办,若是“大凶”便坚决不做,这种测试吉凶的方法竟然出奇的准,几乎没出过错。
小时候母亲总把“吉”的那面朝上放在她枕下,说能驱散梦魇。
顾缨看着明晃晃的“大凶”二字,无奈地叹了口气。昨夜困得糊涂,放反了,怪不得做恶梦。
摸着手中冰冷的铁器,心跳便也慢慢地静下来,乱糟糟的思绪也被抚平,她闭上眼,极其夸张地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啊——”
等这一声冗长的嚎叫结束,窗框突然响了。
顾缨眯着眼睛看过去,就望见薄薄的窗纸后露出一细一圆的两双眼睛,极慢地朝她眨巴了两下。
顾缨:“……”
一只手指戳破窗户纸,搅出一个小洞,随后将眼睛贴上上去:“阿缨,你醒了。”
顾缨头疼地揉了揉鼻梁:“小九,怀章,你们在那儿待了多久?”
眼睛圆圆的陆小九:“我刚刚才来呢。倒是李怀章早就来了。”
李怀章瞪她一眼,又慢吞吞地戳了个洞,往里张望着,笑眯眯的:“阿缨,该吃饭了。”
顾缨下意识瞥了一眼铁币上的“大凶”,生怕整个窗户纸都被他撕破,便撑着床下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头也不回地说道:“就来。”
李怀章:“阿缨,我怎么感觉你瘦了。”
顾缨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立刻又松开了,面上并不显露什么:“顾听朝呢?”
李怀章一愣:“听朝……在练剑呢。”
刚说完,旁边的陆小九狠狠锤了他一下,他自知失言,动作浮夸地捂住自己的嘴,蹲下身子消失在了窗台后。
练剑练剑,又是练剑!
顾缨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心头火起——顾听朝为了练剑,每日清晨天还未亮便出门,天都黑了才带着一身伤回来。她的父母失去生命才救下来的人,她不希望他受一点伤。
若是顾听朝出了任何意外……她的父母就白死了。
顾缨三下五除二地绑好了头发,心想:我找他去。
顾听朝练武的地方很固定,镇口,山脚下,海棠树旁。
那边围了一圈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热烈的吆喝声,听得顾缨更是气血上涌,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往里头挤进去,就被旁边的人扒拉了一下,只听一个声音激动地说:“快看!”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游鱼似的自树上跃下,海棠花瓣十分配合地缠绕了他一身,柔和地托着他落地。
少年身姿懒洋洋的,不慌不忙地一挑木剑,锐利的剑锋陡然划破虚空,剑式却十分柔和,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了对面刺来的木枪,雪白的衣角浪花似的翻飞,对面反应不及,踉踉跄跄地向前倒去。
顾缨:“……”
她看着那欠揍的衣角平息下来,刚想喊人,却听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好!”
“不愧是听朝!”
“攻他下盘!”
顾缨冷笑一声。
旁边的人立刻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他刚要反驳,见是顾缨,便笑着说:“阿缨来啦,吃过饭了吗?”
顾缨有些敷衍地点点头:“吃过了。”
最后的尾音被埋没在少年的低喝中,只见顾听朝脚尖一点,轻飘飘地侧身,“嗡”的一声,对面脱手的木枪被他游刃有余地躲过,直直地刺进了树干之中,不住地疯狂抖动着。
只听一声轻笑:“小心了。”
对面的人还未站稳,顾听朝手腕一翻,木枪已经毫不犹豫地架上了他的脖子,一枚完整的花瓣恰好落于剑身,慢悠悠地晃了两下。
人群瞬间寂静,随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
人群中的顾缨早已脸色铁青,本就昏沉的头脑被扰得更是疼痛,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身旁的人喊了声:“听朝,你阿姐来了!”
顾缨:“……”
她停下脚步,转身,围着的人群十分上道地让出一条空路,回头的她刚好对上顾听朝望过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笑意未消,却在看见她的瞬间收敛了笑容,他垂下眼睛,收剑入鞘。
“阿姐。”
顾缨听到顾听朝喊她。
声线淡然、别扭、不情愿。像是谁欠他似的。
而顾缨此时再多的话也不愿说了——
就在前两日,两个人就因为练武一事大吵一架——大多数时候是顾缨单方面数落,顾听朝只沉默地听着。二人不欢而散,但在她对他避而不见的这两日里,顾听朝一日三餐雷打不动地送来,打水、煎补药也是一次没落下……顾缨好几次想等他开口主动道歉,但望见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就忍不住光火,愣是没说一句话。
想必顾听朝摆脱了“老妈子”的束缚,高兴还来不及,最好她长长久久地闭嘴,少说几句。
“听朝听朝!哎!我不小心说漏嘴了,阿缨来寻你了——呃!”
匆匆赶来的李怀章急忙刹住脚,差点跌了个跟头。他在众人的目光里“嘿嘿”笑了两声,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身体,麻溜跑到了顾缨身后。
“我呸!”陆小九紧随其后,一手拉着顾听朝的一脚,一手指着李怀章大喊:“告密鬼!不要脸!”
顾听朝捂住陆小九的嘴,将她往自己身侧带,隐晦地看了李怀章一眼,没说什么。
顾缨懒得和他废话,抬腿就走,却听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那脚步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回头一看,果真是顾听朝。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如同他们千百次吵架后一样。
她一看他这副“全天下我最委屈但我就是不说”的样子就心烦,干脆眼不见为净地转回身,却听他问了句:“怎么脸色不好?又梦魇了吗?”
顾缨停下脚步。
她再次回过头,看到顾听朝垂眸看着她。
少年身姿颀长、单薄,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显然还有越长越高的趋势。他长着一张让人生不起气的脸,饶是顾缨也不得不承认顾听朝长得确实齐整,但再齐整,他也和众多十五六岁的男孩一样,除了能惹人生气以外一无是处。
顾缨冷笑一声:“顾少侠还有工夫关心我?继续练你的剑去罢。”
话音还未落,却见眼前的少年身形突然一晃。
顾缨皱眉:“做什么?”
苦肉计可没用!
顾听朝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了:“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直挺挺地朝着一旁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