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日近黄昏,顾缨端着尚还温热的小米粥坐在床边,头疼地闭了闭眼。
顾听朝这一晕晕得很有水平,笔直地往下倒,却又像是刻意收了力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她怀里,正好够她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搂住。
但是着急忙慌的顾缨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毕竟顾听朝十次晕倒中,有九次都是如此“体贴”。
此刻,顾听朝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起伏缓和,睡得很沉,活脱脱的一副美人卧榻图。
药汤发出滚沸的声音,她正欲起身,指尖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顾听朝分明还睡着,手却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眉头紧皱,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顾缨沉默地盯了他片刻,随即转头看向了桌上的铜镜。
镜中人面色苍白,唇色也偏寡淡,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像是结着冰,浮光都落不进来,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
像死了三天一样。
顾缨被自己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默默转回头。
床上的少年眉骨锋利,鼻梁高挺,长得像是刀削刻画出来的,和她没有半点相似。
长相不像,性格不像,就连同样的姓氏都是后来安上去的。这样一个本该和她毫无关联的人,竟成为了与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弟弟。
在刚被尹娘收留的那两年里,她几乎没有给过顾听朝好脸色。
那时顾听朝也还小,他生性敏感,在顾缨对他第一次皱眉的时候就发现阿姐不待见他,他不知道原因,又不敢问,心里又想对顾缨亲近,每天就只好一声不吭地跟在顾缨后面,好在顾缨也不赶他走,只是不搭理他。
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姐弟关系。
直到某一年的除夕夜。
顾缨永远记得,那天下着大雪,屋子里却很暖和,年夜饭很丰盛,她、顾听朝、尹娘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但她却突然觉得伤心,在学着尹娘的样子喝下第三口烈酒的时候,没忍住哭了。
她记得自己似乎对顾听朝说了很伤人的话,伤人到尹娘一拍桌子,她紧紧闭着眼睛,那高高抬起的巴掌却没有落下。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一向明媚爱笑的尹娘竟然红了眼眶。
那巴掌最后也没落下来——尹娘叹了一口很长的气,最后只是让她滚回房间不许出来。
她靠着门哭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不知道何时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听到大门开的声音。
自那夜匪徒进门后,她对开门声异常敏感,立刻拿起枕边的小刀摸了出去,却没看到什么贼寇,看到了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的顾听朝。
顾听朝显然没看见她,他吃力地将门又推开一点,随即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顾缨冷眼看着他的动作,随后冷笑一声。
顾听朝,人人口中的乖宝宝、好孩子,在三更半夜一个人出门。
顾缨关上门,重新回到温暖的榻上,想着等明天,她一定要狠狠告上顾听朝一状。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被尹娘从被窝里揪出来。
“阿朝呢?他和你说了他去哪里没有?”
睁开惺忪的睡眼,她神色茫然地看见尹娘一脸焦急,手中还晃着什么。
那是一封纸条——或者说遗书。
顾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兴致好的时候还教过话都说不利索的顾听朝一点。她看到纸上的内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所有的瞌睡和旧怨瞬间烟消云散了。
纸上只有短短的两行字:阿姐哭了,因为我,阿姐说的对,该死的是我才是。我去死了,对不起。听朝绝笔。
字写得歪七扭八,上面还有几滴干透的泪痕。
仿佛有一盆数九寒天的水一下从头顶泼到脚后跟,顾缨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觉得身旁的大人来来去去,吵闹不断,眼前产生幢幢重影,整个人都止不住开始抖。
所以她昨夜看见的顾听朝,是打算去寻死的。
尹娘在镇子里人缘很好,许多镇民自发来帮忙寻人,可是镇子位置偏僻,时常有野兽出没,顾听朝失踪那么久,恐怕是凶多吉少。
在看到不知道第几个人摇着头叹气的时候,顾缨猛地站起来,抓住小刀就往外走。
尹娘一把抓住她,她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只是扯着嗓子哭叫了一声:“都是我的错!不就是命吗?我赔给他!”
音调陡然升高,险些破了音。
尹娘急得泪花都出来了:“你!”
就在顾缨准备一口咬上尹娘的手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有人拖着一条带血的野狼尸首走进来,后面跟着沉默不语的顾听朝。
他身上的衣服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宽大破旧,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滑稽。
来人把狼尸一甩就开始数落:“哪家大人这么管孩子的啊?寒冬腊月,真当虎狼都在睡觉呢?要不是我刚好路过,这孩子早就被狼吞了!”
顾缨顿时从尹娘怀中跳出来,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把搂住了低头不语的顾听朝。
她“嗷”的一嗓子,哭得十分响亮,眼泪像珠串似的往下滚,慢慢地感觉胸口传来一片温热——顾听朝也哭了。
冰凉的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腰,顾缨这才迟钝地想到,若是顾听朝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再也感受不到这样的体温了——她一直以为是累赘的弟弟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色彩险些就变得黯淡无光了。
想到此处,她紧紧回抱住他,哭得愈发大声。
尹娘答谢了救命恩人,送走了他,小孩子们也哭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愁云惨淡地吃了一顿饭。
尹娘什么也没说,让他俩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半夜,顾缨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事情,想着想着就又想哭了。
眼泪还没流下来,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人似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思考再三,轻轻敲了敲门。
顾缨:“姨娘吗?”
只见顾听朝抱着枕头,很慢地挪进来,怯生生喊了句:“阿姐。”
还没等顾缨说话,他便接着说:“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吗?”
顾缨勉强扯了扯嘴角,点头:“过来吧。”
顾听朝轻车熟路地走过来,规规矩矩地摆好枕头,拉好被子,十分板正地躺了上来。他试探性地离阿姐近了些,发现并没有被排斥,便心安理得地又往里头凑了凑。
顾缨:“挤到我了。”
顾听朝:“……”
他立刻要往回挪,腰却被人楼主,顾缨抱着他,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有些受宠若惊,顾听朝在黑暗中眨眨眼,随后学着尹娘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小心地顺着她的背轻拍:“没、没关系。”
半晌没得到回应,他转过身,也说了句“对不起”。
顾缨的声线明显带了哭腔:“你对不起什么?”
“我总是惹阿姐哭,对不起。”
他伸出手,有些局促地抹去顾缨脸上的泪水:“阿姐让我去死,我没有死,对不起。”
“我是想死的,但是那个伯伯救了我,我想逃跑,没逃掉。”
“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这话一出,顾缨哭得更厉害了。
她彻底想起来第三口酒醉后她说了什么——她说都是因为顾听朝父亲母亲才会死,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为什么要害死父亲母亲,为什么要拖累她毁了她的生活,如果他能滚出去死掉就好了。
她不记得自己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也没想到顾听朝会把这些话当真。
“我们谁都不许死,”顾缨嗓音含糊,她抱住顾听朝,顺手在他肩膀上擦了下眼泪,“以后都好好的,再也不吵架了。”
顾听朝用脸蹭蹭她的头发:“好。”
当然,至于“再也不吵架”——这都是后话了。
小时候两个人吵架,顾听朝还会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撒娇打滚求原谅,等再大一点,就变成了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两个人确实不吵架了,倒是冷战居多。
药罐子发出轻碰的响声,药香味早已不知不觉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顾缨伸手回握住顾听朝的手,安抚性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背,轻声道:“我去拿药。”
熟睡的人似乎真的听到了她的话,过了一小会,他便松开了手。
顾缨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又想起什么,伸手将他的枕头挪了挪。
在她转身的瞬间,顾听朝缓缓睁开眼。
他不知道顾缨心里所想,只是在思考,今天这招苦肉计怎么不太好使了。
自那日雪夜出走后,顾听朝似乎被冻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头痛、发温病,每次发作都难受得死去活来,现在很少生温病,但也时常头痛晕厥。
有时候和顾缨吵架,他就会来那么一下——但这已经是杀手锏,不好常用。这次估计顾缨是气狠了,他先靠这一招缓解一下气氛,再好好道歉才是。
想到此处,他有些艰难地往身侧看了看,只见枕头下方露出一小半铁片,依稀写着个“口”字。
顾听朝一时失笑——顾缨竟将那枚镇邪的铁币塞到了他枕下。
顾缨端药回来,见他醒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扶他起来喝药。
顾听朝浑身被扎得刺猬似的,行动很不方便。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他看着正要喂药的顾缨,眨眨眼眨眨眼:“果脯——”
顾缨:“没有这种东西。”
顾听朝:“……”
顾缨笑而不语,将勺子递到他唇边。
顾听朝绝望地闭了闭眼,咬牙一点点喝下了药。顾缨似乎是有意折磨他,一碗汤药活活喂了几十勺,就怕苦不死他。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刚松一口气,一块巾帕就递了过来,顾听朝擦了擦嘴,却闻到了一股酸味。
低头一看,那巾帕软绵绵的,上面的污渍还新,分明是刚擦拭过秽物。
顾缨惊讶地夺回帕子:“哎呀,这是我刚过擦地的。”
顾听朝:“……”
他咳了两声,低声唤道:“阿姐。”
“我识文练武不为别的,都是为了我自己,”顾听朝说道,“阿姐怕我受伤,难道我不去与人比试,任人宰割就不会受伤了吗?在这世间,若想不被欺辱,就得自身强大。我若是强大点,能保护好自己,自然也能……”
——保护好你。
后半句没说完,顾缨就冷冷地截了他的话头:“我不需要你保护。”
话音刚落,顾听朝伸出的,想要握她的手在虚空中顿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顾缨自知话说得过火,便放软了语调:“我不用你保护,我只想要你好好的,等你长大……”
顾听朝:“我不是孩子了。”
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屋内只靠着油灯一盏照明。顾听朝整个人被笼罩在暗淡的阴影里,灯火微微一晃,一道火光的残影迅速掠过他的脸颊,将他的眼睛照得无比幽深,像是笼着一层薄雾。
在他的右眼下方,有一小粒淡淡的伤疤,像一滴浅浅的眼泪。
那里曾长着一颗泪痣,被父亲用刀剜去了。
那伤疤看得她心里发堵,千句万句都鲠在喉头,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干巴巴地落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准备离开,门却在这时突然开了。
有幽幽的烛火顺着门缝照进来,来人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袍,怀中还捧着几只蜡梅。
李怀章将油灯置于桌上,一双眼睛不住地乱飘,望见顾缨后,两只眼睛都笑得眯在了一起:“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