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缨端着药碗回来时,顾听朝竟出奇地配合。他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完全没有以前喝一口药就嚷着要吃糖的样子。
顾缨玩笑道:“这是换人了吗?”
往常顾听朝必定会接上几句,但此刻他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神色倦怠,大概是困极了。顾缨见他状态不佳,她轻叹一声,便让他好好休息,悄声退出房门。
回到自己房中,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顾缨刚沾枕头,意识便沉入了梦乡。
顾缨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暴雨如注,泡胀了的尸体倒挂在枝头,泛白的手指垂下来,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顾听朝就站在她的旁边,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陆小九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指着她大喊了一声:“杀人犯!”
顾缨猛地睁开眼,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枕下——空空荡荡的,这才想起那枚铁币已经给了顾听朝。
顾缨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头顶是整片沉闷的夜色,微风带着寒凉的湿气,顾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刚睡醒的茫然顿时烟消云散。
她打了一桶水,将自己梳洗一番,还是觉得心中郁结、身体沉重,干脆到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拳法是母亲教给她的,顾听朝也会,没有什么杀伤力,唯二的用处就是强身健体和卖艺表演。
听着耳边拳拳风声,她又不免想起了刚才的梦境。
顾缨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再小的时候,尹月娥带他们逃跑的路上常遇追杀,她免不了帮尹月娥处理尸体。
顾听朝小时候身体更弱,一天难得有几个时辰是醒着的,不知道姐姐和姨娘背着他在干什么,她们也不需要编谎话哄他。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慢慢长大,尹月娥以为她早不记得那些事了,可顾缨全记得。
那些追杀他们的人,胸口都刺着墨印。显眼又张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顾缨打出最后一拳,躁动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了决心。
不管搬去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让顾听朝尽快回宫,起码那样还有人能护着他。
这种事情……不是她舍不得就可以回避的。
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顾缨又重新打了一捧水,刚把脸擦干净的,突然瞥到院墙外有一点火光一闪而过。她拧干帕子的手一顿,再望过去,只能看到浓重的夜色,那点光亮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她摇摇头,随手扎起散落的头发,回身往卧房走去。
李怀章躲在墙下,死死盯着脚下被碾烂的一抔草,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贴着墙壁,洗旧的袍子将灯遮住,生怕露出一点光亮。听到顾缨的脚步声远去,半晌,他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腿脚因为长久的蹲姿已经发麻了,他弯腰捶腿,刚呼出一口长气,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极细的风声,他慌忙躲过,不协调的身子扭曲地往旁边一滚,摔了个狗吃屎。
一双布鞋出现在眼前,来人声线轻灵好听,像是初冬的一捧雪:“怀章?”
视线里,顾缨似乎是微微笑着的,她从地上捡起木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关切:“怎么是你?我以为进了贼。”
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就在几天前,顾听朝也是这般望着他。
那两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陡然重合,都漂亮得薄情寡义。
他僵硬地笑了笑:“阿缨…… ”
李怀章这才想起自己还维持着狼狈的姿势,慌忙起身,他的身上、脸上已经沾了泥泞,发现顾缨还看着他,顿时觉得无所适从,慌忙遮住脸:“不要看我。”
顾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等李怀章放下手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温和的笑容:“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呢?”
李怀章:“我睡不着……”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乱飘,就是不看向顾缨,手也跟着胡乱挥舞起来。顾缨看着他,突然瞥到他袖中露出来的一角蓝色,问道:“这是什么?”
李怀章动作夸张地一抖,随后慌忙将露出的帕子塞回去:“这是我新买的帕子。”
他挠挠头,僵硬地转移了话题:“阿缨,你们昨日在山上玩什么了?”
顾缨心中一沉,却听他接着说道:“是在抓兔子吗?下次能不能带我一起?”
他的语气天真烂漫,像是孩童在讨论明天是否要一起玩耍,顾缨提着的心稍微松下去一块,却仍带着几分疏离:“怀章。”
李怀章敏锐地察觉她话中沉甸甸的分量,神色骤变,张口就要拦住她接下说的话,但是已经晚了。他听见顾缨说:“你已经长大了。”
顾缨叹了口气,像长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有些明显的僵硬:“李婶病体未愈,离不得人照料。你总这般跑出来,不妥。三叔……胡掌柜的酒肆缺个帮工,你若愿意——”
李怀章突然开口:“你想甩开我是吗。”
寒风在两人中间忽地钻了过去,顾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他接着道:“阿缨也觉得我是傻子,是拖油瓶,是不是。”
他说话的声音一贯黏糊糊的,像小孩撒娇,此刻也是,和他说出口的话完全割裂:“顾听朝的命是我救的。”
和顾听朝有什么关系?
顾缨皱了皱眉,神色显然不悦。往常此时,若是发现她不开心,李怀章必定立马住嘴,可他并没有,而是不管不顾地接着说道:“如果不是我,他早就不在了,你们要感谢我才对。”
李怀章神色突然激动起来,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如果当时没有救他,现在和你一起的就是——”
“阿缨。”
顾缨正欲挣脱,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李怀章似有所觉,倏地松开了手。
尹月娥提着灯笼疾步而来:“三更半夜的,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怀章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婶娘。”
尹月娥并未搭理他,只是看着顾缨。后者还没答话,李怀章先开口了:“阿缨对不起,这么晚了你还陪我玩,我该回家了。”
“往后若无事,不必来了,”顾缨道,“我很感谢你救了听朝,该报的恩我想这些年也还清了,若你还觉得有什么亏欠,不妨现在说个明白。”
听了这话,李怀章久久凝望着她,久到顾缨怀疑他是不是没听见自己说的话,正要再重复一遍时,见他抬头,眼中是一片茫然的委屈:“我知道了。”
他答应得干净利落,自顾自地转过身,连地上的油灯都忘了捡,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看着他的背影走远,顾缨刚松了半口气,却见尹月娥面色凝重地攥紧了她的手。
顾缨:“怎么了?”
尹月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她往回走:“我和你三叔上山的时候,见到野狗在啃食尸体。”
顾缨脚步一顿:“什么?”
“那坑被野狗刨得不成样子,肠子拖了满地,只剩半个脑袋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尹月娥捏捏顾缨冰凉的指尖,“都收拾干净了,不会有事的,放心。”
夜风卷过脚边,顾缨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她强忍下恶心,就听尹月娥说道:“哎,听朝起来了?”
不远处的小屋里隐约透出了灯光,门随着视线的移动缓慢开启,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顾听朝穿着一件白色长衫,远处看过去像是寒夜里的一缕缥缈的白烟,随时会乘风而去。一阵不识时务的寒风倏忽而过,单薄的衣衫顿时翻飞。
顾缨心头涌上了深深的疲惫——她真是无暇再去管顾听朝穿多少、冷不冷、头痛不痛,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要流光了。
她随意地朝那越来越近的人摆了摆手,转头就要往自己的屋里去。
“阿姐。”
顾听朝小跑过来,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一触即散。
他的手心竟然是温热的,顾缨第一反应就是他的温病又严重了,可下一秒,顾听朝将手臂上搭着的外袍披在她身上,然后后退了一步:“小心着凉。”
尹月娥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小没良心的,我呢?”
顾听朝:“姨娘也小心。”
尹月娥:“……”
尹月娥还想接着说两句,就见顾缨将身上的袍子解了下来,披到了尹月娥身上。
顾听朝站在原地,只是默默地垂下眼,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弟俩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小时候,两个人打架她还能强行将他们分开,现在长大了,少男少女心思弯弯绕绕,已经不是她能理解的了,寻常小打小闹过个两天就好了,也不需要她插手。
于是尹月娥笑眯眯地收紧了领口,分别摸了两个孩子的脑袋后,乐呵呵地回房去了。
气氛一时更尴尬,顾缨试图找个话题,却发现顾听朝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眼睛是深黑色,像是被雨水洗头了的黑石,浮着一层水雾,冷冷的,盯得顾缨脸上发麻,“盯着我看干什么?”
“你好看。”顾听朝心里想着,却不宣之于口,他只是微微笑了下,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天凉,”他低垂的眼睛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早些歇息。”
他似乎只是为了给她送件衣裳,叮嘱一句好好休息,顾缨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嘱咐,蓦地想到他们小时候。那时两人还不相熟,顾缨对他意见不小,顾听朝却像块甩不脱的牛皮糖,每日变着法子往她跟前凑——
风雪天,她推门就见某人立在阶下,鼻尖冻得通红,肩头积了层薄雪,分明等了许久,开口的语气小心翼翼:“阿姐多穿点。”他递给她一件衣裳,尾音还没落下,自己先打了个喷嚏。
夜晚,书堂散学,巷口石墩上蜷着个小小身影,头一点一点的,瞌睡得像是随时都会一头倒地。听见脚步声,那团影子立刻弹起来:“天黑,我接阿姐回家。”
他年纪小,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故作老成,原想显得自己有“照顾她”的能力,但他越是想装得稳重,越是破绽百出,关心的话在心中练了千百次,说出口后总像是背书,听得顾缨很是别扭。
后来两个人关系慢慢亲近,顾听朝也不再这样没话找话,关心她已经融入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此刻这句“早些歇息”,倒像时光逆流,恍惚又见那个绞尽脑汁讨好她的小孩。
衣襟忽被扯动。
顾听朝替她整了整衣领,他凑得近,身侧投下的阴影将她的影子圈在里面。
他的动作很快且轻,手收了回去,见她没要继续说话的意思,便退了一步,像是想要走。
顾缨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怕分开舍不得而痛苦就试图冷落他”的做法有点不太人道。
长年累月的寄人篱下,早将顾听朝磨成了一柄薄而锋利的刀,看着唬人,实则一折就断——他的敏感藏在看不见的深处,太懂得察言观色,对顾缨的一举一动更是敏感到近乎病态,不可能看不出她突如其来的疏远。
顾缨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
“你也早点休息,”顾缨继续挠挠另外半边脸,边说边与他擦肩而过,“确实很晚了,回屋吧。”
她看着两人的影子交错,暗自叹了口气。
过一天就算一天吧……起码要让留下的记忆是快乐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逐渐消失在顾听朝的视野之外。
他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垂眸看向地面油灯中摇晃欲灭的火苗,无声地笑了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