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

    轰隆一声雷响,不消片刻,大雨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滚油锅似的。

    屋内,熏香袅袅,烛火颤颤巍巍地亮着。顾缨沉默地跪在案前,任凭窗外飞溅的雨水将袖口打湿。

    大雨磅礴,摇晃的烛心一跳。寒风侵袭,顾缨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尹月娥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起身关窗。

    “尹娘,快让孩子起来吧,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呀,别冻坏身子了。”

    “阿缨,你快给你姨娘认个错。”

    尹月娥旁边的男子急得满头是汗,看看互相沉默的两人,一拂袖子:“好好好,都不说话是吧?我也不管你们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刚迈出两步,发现根本没人想要挽回他,只好尴尬地清咳一声,退了回来,站在顾缨身边好言劝道:“就说声……”

    “错早就认过了,爽快得很,”尹月娥冷笑一声,“知错了,下次还敢,是不是?”

    男人:“阿缨,你这到底是犯了——”

    顾缨:“我杀了人。”

    话音一落,室内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一直在劝和的男人面色僵住,一时不知该看哪里好。

    “没事的三叔,”顾缨轻声道,“听朝还病着,您去看看他吧。”

    从山上下来后,顾听朝就起了温病,如今人事不省地卧床,没人照顾怕是不好。

    胡三纠结片刻,看了看尹月娥的脸色,硬着头皮说:“不就是杀——”

    他话还没说完,接到尹月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立刻噤声,嘴上说着什么“熬药”“温病”的就退了出去。

    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风雨不断地拍打窗棂,在顾缨心里默数第三十七下的时候,烛火骤然一晃,灭了。

    尹月娥适时开口:“顾缨。”

    刚被收养的时候,顾缨看得出来,尹月娥并不喜欢她,这或许和他的父亲有关。她自懂事起就知道母亲有个至交好友,是可以托付生命的关系,因此死里逃生见到尹月娥的时候,她就像看见了救世主一样想抱住她,却被轻飘飘地躲开了。

    但即便尹月娥不喜欢她,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再到后来,她们的关系变得亲密,如母女如朋友,尹月娥也很少对她发火,只要不闯下天大的祸事,大多时候都是一笑了之,也更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这一声的语调冷冰冰的,顾缨知道尹月娥是真动气了,瞬间慌了神,将腰背挺直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膝盖往前,看尹月娥没有抗拒的意思,又壮起胆子抬头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尹月娥终于有了反应,她伸出手,想摸一下顾缨的脸,动作却顿住,最后只摸了摸她的发顶。

    顾缨小猫似的抬头想蹭蹭她,那温热的手掌却一触即散,她只听到一声冗长的叹息。

    “你的母亲和父亲,当年为了救三皇子,将他带在身边,拼死也护着,是为忠义,”她的语气轻而缓和,却掷地有声,混着骤雨敲窗的声响,震得顾缨心头发颤,“但这忠义不需要你来背负。”

    “我照顾你们,说是为了完成你母亲临终所托、为了你们,但其实也是为了让我自己好受。看你们健康长大,看顾听朝能完完整整囫囵个地回去,我心里才踏实。但是阿缨,在我心里,你肯定比听朝重要得多得多得多。”

    “遇到天大的麻烦,有我,还有你三叔在背后撑着,哪里需要你去冒险?先不说结果,你一个小姑娘,如果和那歹人缠斗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尸体如果被人找到,你怎么办?”

    尹月娥盯着顾缨写满了倔强的发顶,终究是没忍住:“听朝他说到底也不是你亲弟弟,何须做到如此地步?阿缨,你不害怕吗?”

    顾缨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尹月娥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她伸手戳了戳顾缨的刘海,后者这才缓过神来,幽幽地开了口:“他是爹娘留给我的。”

    她跪得腿麻,声音气若游丝:“姨娘,你之前说我口是心非,没错,我对听朝有感情。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十年也该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人呢?”

    顾缨垂手,从袖中掏出那枚破旧的铁币:“那人伤了小九,死有余辜。他失血过多,本就活不成了,我只是送他一程罢了。以前的家已经烧成灰烬,爹娘留给我的只有这个,还有一个顾听朝。我不舍得放他回去,但终究要放他回去,但是如果能留他久一点……”

    她咬咬牙:“一切都事出有因,就算官府找上门来,我也说得清。”

    尹月娥冷不丁开口:“尸体埋在何处?”

    顾缨一愣,将埋尸之地告诉了她,只见尹月娥皱了皱眉:“你先起来。”

    她的腿几乎没有知觉了,尹月娥起身将她扶起来坐好:“那人身上有刺青?”

    顾缨点点头:“我特地将那块皮肉割破了,看不出来。”

    见尹月娥面色不好看,顾缨轻声问道:“会是襄王的人吗?”

    “不确定,”尹月娥摇摇头,“襄王府近日闭门谢客,怕是已被圈禁。陛下想必已将那些陈年往事查了个分明,打算清算了。”

    顾缨:“那是皇帝的人?”

    尹月娥依旧摇头:“不清楚。”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互看一眼,谁也搞不清京城里的人的心思。

    尹月娥满脸惨淡地看了顾缨一眼,先是敲敲她的腿,又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抬眼看过去,才发现顾缨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感觉到尹月娥的视线,顾缨偏了偏头。雨水浮在头发上,被打湿的刘海凌乱地黏在眉眼,只能看到微微发红的鼻尖。

    尹月娥心头一软,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湿发,捏了捏脸:“好了,我不生气了。”

    顾缨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她揉揉有点发酸的眼睛,却看见尹月娥张开双手,冲她笑道:“来吧小宝,让姨娘抱抱。”

    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露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从窗缝中斜切进来,将尹月娥的目光冲刷得无比温柔,顾缨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埋进了一个有着淡淡香味的怀里。

    尹月娥轻轻拍着她的背,时不时抚摸一下她的长发。顾缨紧紧攥住尹月娥的袖口,隐隐带了含混的哭腔:“我昨晚做了一宿的噩梦……”

    等顾缨哭完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露了出来,三叔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满脸焦急:“眼睛怎么肿了?你姨娘说什么了?”

    三叔就是当年将顾听朝从狼口中救下来的人,也是当年父亲的旧部。

    他暗地里跟随保护了他们数月,若不是因为他,顾听朝早就转世投胎了。

    “没有,”她低下头,“三叔,你怎么没去听朝那里。”

    “他睡得正香,不用我伺候,”胡三叹了口气,“和姨娘谈得还好吗?”

    顾缨“嗯”了一声,显然不想多说:“我去看看他。”

    “阿缨啊,你不要嫌我们啰嗦,下次遇见麻烦来找三叔就好,你姨娘操的心也够多了……”

    胡三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顾缨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只能疯狂点头,在他最后的尾声里转身溜了出去,不多时就到了顾听朝屋前。

    隔着门也能隐隐闻到清苦的药味。

    她叹了口气,推门。

    顾听朝这场病来势汹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风寒还要严重,夜里一阵阵地发冷,至今昏睡未醒。

    顾缨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依旧很烫。

    床前的水是新打的,头上的湿布也刚换过,被角掖得整整齐齐,他被三叔照顾得很好。

    只有小桌上的药是凉的。

    “顾听朝,”顾缨轻声唤他,“醒醒。”

    顾听朝显然睡得很熟,眉头轻轻皱起,随之又松开,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又陷入沉睡。

    顾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顾听朝缓缓睁开了眼。他眯着眼睛转过身来,习惯性地先握住了顾缨的手腕,迷迷糊糊地唤了声“阿姐”。

    他其实早在三叔离开时就已转醒,却在听到顾缨推门的声响时,鬼使神差地又闭上了眼睛。想着等一个时机慢慢醒过来,省得顾缨质问他为什么不喝药。

    正打着如意算盘,顾缨的袖口刚好落下来,带来一片微湿的凉意。

    顾听朝:“怎么淋了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刚好望见顾缨的眼睛,话音便戛然而止了。

    她的眼角还带着一点红,眼睛雾蒙蒙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这下所有真的假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光,顾听朝猛地支起身子,顾不上大病未愈而带来的头昏眼花,一把握住她的掌心:“姨娘说你了吗?”

    “没有,不过是风吹得,不碍事,”顾缨随口敷衍了一句,“怎么不吃药?”

    顾听朝怕苦,顾缨是知道的,此刻显然是想强行转移话题,顾听朝心下了然,往她那边挪了挪:“等我病好了,给你买天香楼的九层糕……”

    他连忙补充道:“我明天就能好了。”

    顾缨满脑子想的都是山上的尸体,根本停不进顾听朝在说什么,随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又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是顾听朝最反感的“哄小孩行为”,抚在他发顶的手骤然一顿,望过去,却见顾听朝也正直直地望着她。

    只见他缓缓伸手,拉着她的手慢慢往下移,脸颊贴着掌心蹭了蹭。

    顾缨一缩手,手腕却被人紧紧握着,她脱口道:“不要以为这样就能不吃药。”

    顾听朝:“……”

    见撒娇不成,顾听朝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往前倒下去,搂住了顾缨。

    他的脸贴着她的肩膀,是个充满依赖和信任的姿势,像是要把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顾缨先是一愣,鬼使神差地伸手回抱住他。

    她心里莫名浮现出“相依为命”这个词,心脏缓慢地塌了下去。

    顾缨渐渐长大,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经常牵手拥抱、同榻而眠,这样的举动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怀中的身体微微发烫,鲜活却单薄,清苦的药味萦绕。她轻轻拍着他的背,隐隐能摸到下面初长成的骨骼,逝去的年岁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她认识到一个事实——长大的不止她一人,还有顾听朝。

    顾缨有些忧愁地想,或许尹月娥的愿望也正是她所期盼的。

    看他长大,看他健康平安,看他回到……

    但如果她真的能和他相依为命一辈子呢?

    想到这里,她手上动作一顿,顾听朝突然扬起了头。

    他的额头擦着她的下巴过去,两个人近得呼吸都交织在一起,顾缨这才从伤感中回过神来——他们有些亲密过头了。

    愿望,或者说是幻想,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幼鸟终究要摆脱巢穴自己生存,他们两个人都得接受这个事实。

    方才浮现的“一辈子”顿时烟消云散,她刚想推开顾听朝,后者已经先一步往后退。床帘因为他的动作往下一落,半边刚好落在两人中间,顾听朝的神色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清,眉眼都变得深重。

    “阿姐,”顾听朝的声音微不可闻,“能帮我把药热一下吗?”

    见顾缨点头,走出门后,顾听朝先是在黑暗中呆坐了一会儿,随后驾轻就熟地将被子团起,望向门口。

    顾缨并未把门关实,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缝隙,微弱的光从里面切进来。

    顾听朝看着那道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是个畜生。”

    绝对不能让顾缨知道,他想。

    不然他就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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