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蘅绾已过十五的生辰,同朝阳公主同岁,便被晟帝一旨入宫伴读。
每日晨醒,宫里来的马车就早早候着了。
何蘅绾进宫前,何父何母都会拉着她的手,叮嘱着:“在宫里莫要任性,女孩子家,也学点那半吊子文人的儒雅。”
何家是煊赫武将世家,一柄寒枪,三代血汗,莽夫崛起。
何蘅绾的两个哥哥都在外驻守边关,唯她一个是女儿,还是老来得女,自是被家里的长辈们宠的无法无天,性格也泼辣好动。
平日里最喜舞刀弄枪,要真论起天赋,应当是胜过两个哥哥的,倒也不喜惹事,遇事也不带怕的。
她抬头望天,这个点,天才蒙蒙亮,显然还没睡醒,脑袋昏昏的。
听不得他们的叨叨,索性挣开他们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往坐垫上一仰摆,浑身舒坦了,睁眼见他们还拉着帘子探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何蘅绾憨笑道:“父亲母亲!我又不是回不来了,别每次都这样看我。”
马夫挥缰绳,马车缓缓驶远。
何母叹气:“晟帝让皎皎每日进宫伴读,不就是想挟制我们何家。”
何震岳握了握她的手,想让她心安些:“这样也好,帝王安心,我们全家才能安心。”
目前朝局不稳,前朝余孽在暗中涌动,伺机掀起复国的波澜,所以眼下最忌讳的就是兵权。
何母本姓江氏,母家是前朝宣帝的妹妹,她自是遗孤郡主。
后因饥荒战乱,满腔热血抱负,决然脱下华裳逃出荣府。
同何震岳半路不打不相识,一同杀敌,生死之交数年。
期间龙旗倾颓,宫阙泣血,昔日宣帝所立的天家终湮没于大晟的金戈铁马。
最终战乱平息,周边小国又趁机四起,他们为民拼杀多年,数战成名。
直至四国与大晟签订臣属之约,诸国俯首称臣,天下太平。
晟帝又发动政变,以民为先,乾纲独断。
从此藩邦岁岁来朝,山河重归晏然,终于揽尽四海,稳镇乾坤。
何震岳凯旋而归,携军功和她一同面圣,只为换一求娶,并立誓,此生永不纳妾。
嫁入何家后,被赐了名,玄筝。
江玄筝。
因此,晟帝颇为顾忌这个女人。
何震岳爱妻如命,晟帝每月都要喊他入宫,说是聊军机大事。
可每次晟帝都只会意味深长。
“震岳啊,你的性子朕是知道的,对朕对子民,对大晟,都无二心,朕也不是挑拨你们夫妻,可以宠妻,但万万不能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况且,你夫人的身份,你应该比朕清楚。”
生怕江玄筝有复国的野心,到时候他这手握兵权的重臣再被爱意冲了脑子策反掉,举兵造反。
何震岳哭笑不得:“陛下啊,你再这样说,臣现在就辞官,带着我那两个儿和皎皎回江城种地去。”
晟帝连忙走下来留人,“朕只是说说而已!”
何震岳还是严肃脸,双膝弯曲,额头碰地:“陛下,若有一天…臣妇真生此心,臣便取她性命,再自请守边疆上战场,直至战死!”
晟帝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往后也不再提,偶尔会旁敲侧击,面上不说,但心里终归还是在意。
毕竟斩草要除根。
这血淋淋的教训,是每个先人都吃过的亏。
往后太后宣众臣家妇入宫参宴或是其他事,何震岳都会请旨陪同。
其他大臣:“这还是武将?哪还有半点武将英姿,改成妻将得了。”
时间过的很快,眼看晌午。
何蘅绾趴书案上睡醒了,揉揉眼睛,“都不说话了,看来是到点了,可以用膳了。”
每天能让她坚持进宫的最大原因就是这儿的膳食是极好极好的。
太傅是姜皇后亲兄长,也是第一肱骨大臣,同晟帝一起长大,长得慈眉慈目,说话也是好相与。
见她醒来,才将书卷扔她桌上,“字没写几个,画倒是不错。”
何蘅绾翻开书卷看,来了兴致,爬起来看:“那是!姜太傅,这可是我画的兵器谱!”
听见她略带自豪的大声回话,众人讥笑,为首的朝阳公主直接笑出声。
“太傅教的是经史典籍道德修养,可没教你画这些……毫无营养的兵器。”
哄笑起伏。
能坐在这的都是朝中大臣的子女,何蘅绾左手边的女子是御史大夫之女林昭雪,除了太傅提问,几乎没见她说过话。
穿着也是最素的,每日来都是素色的襦裙,腰上悬着一个青铜令。
坐在她前面的是司天监提点的小女儿,谢清照。
肚子里都是奇门怪事,广袖上绣满什么二十八星宿图,天天手持一个王八壳罗盘,开口就是,“我掐指一算…”
最喜欢在喧闹时,突然冒出来一个谶语吓唬人,那时全场都会鸦雀无声。
最后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其余的人不认得,其实也认得脸,知道是哪家的,就是说不上来名字罢了。
右手边屏风后,席位坐的是男君。
据说有两位皇子,一个三皇子和一个五皇子。
何蘅绾没见过,光听声音也听不明白谁是谁。
方才听赵阳语这般说,何蘅绾的确一瞬语塞。
想了想才抬头,又低头把书卷翻到底,一本正经道:“你可知,一个好的兵器,足够让一个士兵在战场上如虎添翼……”
说到这,她忽而抬头,扯嘴笑了笑,摆摆手:“瞧我糊涂了,怎的跟公主说这些没有营养的事了,毕竟公主连我画的这些,是见都没见过的。”
“你!”
赵阳语猛地站起来,提着裙摆大步走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是本公主没见过的!”
何蘅绾把书卷推过去,十分自信:“嗯嗯嗯嗯,公主请过目。”
看着那些不似寻常刀剑的兵器,赵阳语傻眼了,还是梗着脖:“不就是刀剑,有什么没见过的。”
太傅倒没阻止,只是静静看着。
见他没发话,其余人也凑过来。
谢清照挤的最硬,一屁股撞一个,力大如牛,凑到最前面,看清后哇了一声:“真不错啊何家妹妹,倒真是有些本事。”
何蘅绾指着其中一把长剑,说:“这些都是我在梦中梦到的,这把剑,我画的不是太好,我给你们指。”
枯燥的文句听多了,突然来了新奇的,也都觉得有趣。
何蘅绾继续说:“剑柄上的这个王八壳是千年龟甲,旁边突出来的这块是鲸鱼骨,这边呢是剑穗,
上面那一颗一颗的珠子是深海珍珠。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挥出这把剑的时候,像是海浪在虚影翻卷,所以我起名沧溟断!”
听她那样说,再这样看,还真来了感觉。
赵阳语压下刚起的嘴角,坐直身子,问:“你是如何画出这些的?本公主可不信,这什么千年龟甲鲸鱼骨,你都见过。”
何蘅绾把书卷收起来,托腮:“看话本子看的,再说,话本子不也都是那些人凭空想出来的,既然他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赵阳语嗤笑:“就你?认识几个大字?也就只能画点东西了,还写话本子,你先把自己姓氏名谁写清楚再说吧。”
谢清照睨了她一眼,“你不照样没见过猪跑,还不是吃过猪肉?别说猪肉,什么豹肉狼肉,我看你也没少吃。”
赵阳语养尊处优,身份又硬,哪被人这样说过。
“谢清照!关你什么事!你爹是钦天监,你又不是,成天在这狐假虎威,就不怕把你爹运势败光!”
谢清照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搂住何蘅绾的肩,把人往怀里一按,耸耸肩。
“管我什么事?都坐在一起听课谁又能比谁强?
再说,公主您方才也说了,我狐假虎威,所以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借您吉言,我们的行为互不相干。”
众人知道她胡诌的嘴上功夫强,没想到反唇相讥的本事也不小,怒道:“本公主要砍你头!”
“嘿!来砍!来!你能把那大刀抡得动,我把脖子洗干净等你来砍。”
谢清照一脚踩着书案,弯腰低头,把头发一甩,露出白皙细腻的后颈,生怕对方看不到,故意又低了低。
谁料,赵秋语一抬脚,踩在她后颈上。
谢清照没反应过来,提不起劲,头重脚轻。
太傅冲来,还是没何蘅绾动作快,只见她一个抬腿,踢在赵秋语大腿内侧,把人连着踢退了好几步。
听到赵秋语哎呀的痛呼,屏风后一人冲来,大力捏住何蘅绾的手臂,力道大的能捏碎她的骨头。
何蘅绾抬头看他,“放手!”
那人就是不放手,阴狠地盯着她。
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欺负本君的妹妹?”
妹妹…三皇子还是五皇子?
何蘅绾想甩开他的手,奈何这人力气大戾气也重:“那你就好好管管你妹妹,莫让她先动了嘴,还要再动手。”
旁边一向安静的林昭雪说话了。
“何家姐姐,我们都是一同入宫陪伴公主习书的,眼下前朝都盯着这儿,不要发生口角,免得被扣上不好听的罪名,针对上自家人。”
这也是何蘅绾第一次看着她说话。
她声音很好听,长相也是柔静,温婉,像她在画里看到的那种仙神女。
但这话,她不能苟同,也没说什么。
这个时候的确息事宁人,能大事化小。
但这个捞什子皇子却转眸盯着林昭雪,低嗤:“你同你那趋炎附势的爹一样,倒会顺杆爬,做好人。”
林昭雪的脸一下黑了,难堪地咬唇,转身坐回位置,双肩发颤。
说话的同时,攥着她手臂的手力道又大了。
何蘅绾深吸一口气,放弃挣扎,抬头看着他:“最后一遍,放不放手。”
赵秋语在一旁哭喊:“皇兄!她踹我的这一脚好生厉害!给她教训!”
何蘅绾没功夫搭理她,这个时候找太傅才是最好的…太傅…
太傅…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