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攥着她,狠劲儿不减。
“要么道歉,要么提你去寒棘狱。”
他低头,如墨的眸子盯着何蘅绾,似在审视,也在打量,打量她的眉和眼。
本以为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会被寒棘狱这三个字给吓到,没成想,这娇嫩无害的小脸,倒做出一副气笑模样。
气氛冷凝,二人还在僵持。
周围没人敢说话,谢清照闭着眼算。
是大凶之相。
想走过去相劝,被赵阳语一个眼神截住,其余几个女君直接把人拦住。
屏风后又来一个男君,小声劝:“皇弟…算了吧…都是妹妹……再说,这事本就是小妹的错,不全是这何家妹妹的错处。”
皇弟?那说话的是三皇子,捏着她手臂的是五皇子了。
他阴鸷地盯着他:“皇家威严都被你这蠢货给没了!”
何蘅绾是真的气笑了,“如若皇家威严被三皇子一句话就践踏,那才是真的笑话!您当圣上这些年的裁决是无物吗?!五皇子这般攥着我不放,到底是要立威,还是仗势欺人?”
何蘅绾丝毫不惧,仰头迎上那双森冷的眸子,腕间被攥得生疼,也不曾露出半分软弱。
攥着她手臂的指尖骤然收紧,用力把人往前拉。
何蘅绾被他拉至身前,抬头直视他:“最后一遍,放开我。”
他细细看着她的眉眼,似在斟酌,那支手又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腕间的肌肤。
何蘅绾闭眼深吸一口气,觉得烦了,借他的力,直接一个过肩摔。
众人惊讶地张大嘴:“……”
对方没反应过来,眼前场景一个倒转。
他也是从小习武,反应迅速,单手撑地就侧翻起身,犹如在地上自然地打了个滚般顺滑,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肩摔甩了一米多远。
何蘅绾揉着被捏红的手腕,“我这个人,自小懒散惯了,父母成日里也拿刀拿枪,所以我呢自是耳濡目染些。
比起口舌争辩,我更喜挥拳相向,今日之事是公主动嘴动手在先,谢姐姐是为护我,所以我才出手为之反击。
再说,公主是用脚,我也用脚,不比她多也不比她少,算是扯平了。另外,圣上是容纳乾坤之人,不会在我们这些稚子玩闹的事上多费神的。”
何蘅绾看着他站起来,一脸不服,继续说:“你捏了我,我摔了你,我们也扯平了。我想五皇子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娃……给咻地一下飞出去了?”
太傅这才姗姗来迟,三言两语平息战火,遣散众人。
何蘅绾斜着眼看他:“姜太傅热闹看完了?”
“看完了。”
“好看吗?”
“当真是精彩。”
“姜太傅,您是真不怕我被送到寒棘狱啊。”
“你若是想进,没圣意,还进不去呢。”
何蘅绾笑笑没说话,这姜太傅同他父亲是挚交,下了早朝二人就穿梭于巷陌间,流连于各种古玩铺子。
一边鉴赏青铜古器上斑驳的绿锈,一方品鉴字画里氤氲的墨韵,志趣相投。
世人皆说“文臣武将自古难相协”,可这二人,偏用这相交数十载的情谊,将这金科玉律的成见给打破了。
在朝堂上,政见也很难有不和之处。
但二人都是两袖清风,一心为国。
真要说,这姜太傅应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平日里这个时候她们都是先吃完了,再让屏风后的男子们去用膳。
都说男女不同席,何蘅绾倒觉得提这规矩的人才是真龌龊。
各自没想法的两个人,就算坐在一屋之下,面对面还是背靠背,甚至肩对肩,也不会有不轨之心。
就算有不轨之心,也会一口笃定是女子先行勾引,当真是可笑。
谢清照端着碗同她坐在一处,大姐姐般的摸摸她的头,“没事没事,那赵阳语就这脾气,陛下也不会责怪我们这些小辈,倒是今天,要谢谢你,替我出气。”
“谢姐姐这般言重,本应是我先谢你。”
这次是和男君们一同用膳。
其他女子都低头吃饭,不敢乱看一眼。
太后说,男君吃得多,若是让他们先吃,能留下多少给后面的女君们?
何蘅绾左看右看,一共五个男子,谢清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着最前头稍年长一些的男子,凑到她耳边。
“那是三皇子,赵砚,是个没脾气的,因为生母是宫女,一出生就被去母留子,没靠山,狂不起来。”
也就是今天替她说话的三皇子。
虽看起来有点缺根筋,但勇气可嘉。
眼前那纤细手指往左移。
“不用说了,刚刚拿捏你的那个狠货,五皇子,赵执,是善贵妃所出。”
何蘅绾不屑地看他,像是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他也侧目看来,对视,又擦起激进的火电。
“善贵妃,你应该听过吧。”谢清照吃了口饼,继续说:“除了皇后,就是她最得圣心,她和皇后是一党的,但也不完全是,只能说她们二人,目前谁都没抢谁的肉吧。”
何蘅绾听得认真,突然眨眨眼,有些…愣,问:“谢姐姐,您是真不怕得罪人啊。”
这样议论帝妃和皇子。
谢清照摆摆手,嘚瑟:“他们现在能奈我何?再说,他们也听不到啊,又不是千里耳。”
话刚说完,椅子就被后面的人踹了一脚。
谢清照身子前倾,没拿稳碗里的汤,撒了一脸。
“谢清照,你这口无遮拦的坏毛病还不改?”
是男音,很正。
谢清照用袖子擦脸,回头怒瞪:“我说的不对?”
“对?对你个头!要真让他们真觉得不对,告你一状,你早回家挨你爹的板子了。”
何蘅绾回头看,觉得眼熟。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方才他第一个冲出来想要推开赵秋语,只不过这机会被抢走,他只能扶稳谢清照后又回席。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刑部尚书的嫡子。
她视线下移,他墨色广袖下,露出半截缠满绷带的手腕,手腕处戴着串珠子。
记得父亲说过,刑部尚书霍大人,最喜将犯人的头骨磨成的一颗颗念珠,转赠给犯人的家人,说是……
以尽哀思。
察觉他的视线,他把袖口堆起来收紧些,怕吓到她。
何蘅绾移开目光,他又说:“我听这虎女叫你何家妹妹,想必是何将军的令媛吧!我父可是敬仰,早就想登门拜访,但怕…太过突然。”
这话倒是真,刑部的人登门,还姓霍。
何蘅绾想到那画面,就摇头。
他继续说:“你不知道,你刚摔那憨货,可真是把我看爽了,浑身舒坦啊!佩服佩服!”
何蘅绾敷衍地点头。
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劝谢清照管住嘴巴…他自己不也是个祸从口出的大嘴巴?
他又说:“我欣赏你!这样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有啥事跟霍兄我说!出了这宫,我罩着你们。”
何蘅绾礼貌点头,轻声问:“那请问霍兄怎么称呼。”
他拍拍胸脯:“霍烬!”
好名字。
配得上他这一家子的狠辣。
“何蘅绾。”
“好名!不愧是何伯父的女儿!”
但这样看,他倒接地气,不似传闻那般…嗜血吞骨,可见传闻都是假的。
霍烬轻轻戳了戳她,说:“那憨货可不是吃亏的人,他母妃刚刚谢虎女也跟你说了,不是善茬,你要当心点,也让何将军小心点。”
谢清照:“你叫谁虎女呢!赔我衣服钱!”
何蘅绾笑笑没说话。
霍烬直接把手串摘下来扔给她:“拿走吧,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
谢清照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下意识接住了又甩回去:“这晦气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
早知道他会还回来,当宝贝一样在掌心搓了搓,又戴回去,“这可不是晦气东西。”
何蘅绾问:“这难道不是人的…骨头…做的?”
谢清照听的头皮发麻,转过身吃饭,不参与他们的话题,但听的很真切。
霍烬说:“这是头骨,是我母亲的头骨。”
何蘅绾没说话,的确是被惊到了。
谢清照也是,僵住了,更多的是懊悔方才说的话。
霍烬对她们的异样反应并不疑惑,论谁听到,都是会害怕的抖一抖。
他继续说:“因为我母亲,只给我留下了这个。”
何蘅绾沉眸,这话其他人不懂,但她懂。
也就是没有全尸,只留了头颅。
或者…只留下了这块骨头。
被他打磨成珠子,贴身戴着。
谢清照不敢说话,一向爱算这算那的,此时是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也无心算了。
她倒也不是怕,是心疼。
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心疼这个讨厌的人,他们两家靠在一起,是对街,他们是自小长大的情分,在旁人眼里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实则是仇人。
从小就斗嘴互殴,俩人谁也没讨到好处。
霍烬没有母亲,被同龄的孩子从后议论讥笑,谢清照就会冲出去,骂他们:“嘴这么损,就不怕有一天你们也没了母亲,别人这样笑话你们?”
但也不知,她每每闯了大祸,几家一起击鼓鸣状告进宫,霍烬也会拿父亲的官威吓唬他们。
“我们孩子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解决吧,各位长辈应该也知道谢世伯有多护女,想必进去了能出来,到时候沾染上一些怪运,得不偿失啊。”
那些人倒也不是怕个孩子,知道谢家善算,一句妖言惑众的话就能让一个臣子的家运改变,严重的还能遭来横祸。
加上霍家,更是万万不能得罪,戾气太重,思量一番还是甩袖离开。
何蘅绾把碗端着,转过身放在他的桌上,谢清照见状,跟着一起,这是要三人成虎。
何蘅绾问:“那案子有着落了吗?”
十年前那场采花贼案被劫走很多大户人家的妇人,其中就有霍家主母,最终都被尽数送还回来,只不过都是尸体。
霍烬摇摇头:“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查。”
见他不多说,也不多问。
谢清照给他夹了块肉,不自然地低头吃饭:“吃你的饭吧,不说这个了。”
三人又聊起八卦,谢清照是最能说的:“善贵妃害怕鱼!”
“真的?!鱼?”
“对!她说鱼嘴一张一鼓,看着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霍烬努力憋笑:“这等荒谬言论,等哪日刮大风,我让海城的亲戚们多逮些大鱼送入宫,务必让宫厨们烧了鱼头给善贵妃送去。那鱼头,得有她脑袋大!”
何蘅绾笑出声。
所有人朝这看。
赵砚小心翼翼看向旁边的赵执,方才听得不真切是真的,但现在,他们说话声音不算小,不想听到都难。
赵执没什么表情,吃的很快,吃完就“砰”地放下碗筷走了。
午后,金鸾殿偏殿。
善贵妃靠在凤鸾上,赵执贵在殿中。
见他不说话,侧目瞥了眼站在旁边的女媪。
女媪面露为难,还是拍拍手。
殿外举着笞杖的两个太监走进来。
赵执面无表情,顺从地躺在一旁的长凳上。
善贵妃见他这般,恨铁不成钢:“母妃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谁欺负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寻回来!如今却被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君给摔出去!”
赵执不语。
善贵妃转身坐回鸾上,一声令下:“打!”
赵执的玄色蟒袍被扯开,只留一层薄内衬,衬得后腰皮肤若隐若现,杖破空声骤起。
一下又一下,善贵妃闭着眼,鎏金护甲叩击扶手。
从头到尾,赵执都只是闷哼着将额头抵在木棱上,任由木屑扎进掌心,混着血珠渗进纹路。
三十下后,善贵妃才抬手:“停。”
赵执死死咬着下唇,不肯求饶,腰上疼的呜咽也只能溢出喉咙。
善贵妃强忍着心疼,蹲下身轻轻摸着她儿的脸。
“你是这宫里最争气的皇子,也是最像你父皇的,只是有时候心肠太软,你要记住,你是皇子!现在,除了圣上和后宫的女人,没有人能欺负你!”
赵执点点头,却不曾看她。
善贵妃知道他有怨,喃喃:“谁欺负你,母妃就让她生不如死。”
“母妃!”赵执赫然出声,一双漆黑的眼睛,愤着歇斯底里:“那赵秋语不过是皇后所出!平日对你也是没好脸色!今日让她吃瘪儿臣自是快哉!况且那何家丫头说的也并非是错!”
善贵妃直接一巴掌,“你懂什么!就凭她是姜姐姐唯一的女儿!你也是要护好她!若早年没有皇后扶持!我和你外祖父活不到今日!更不会有你!”
赵执冷笑:“这些年你为她做的那些脏事还不够吗?她已稳坐后位,她姜家已是如日中天!若再不收手,我们的结局还是一样!”
“母妃,苟活这些年是幸,可莫要让结局为他人做了嫁衣,又重蹈覆辙,若真如此,那这些年,当真是白活了。”
善贵妃转过身,咬牙道:“莫要攀上姜姐姐!母妃做的那些事,她都不知情!如若有天……母妃被人告发,也定会护住你,你也莫要攀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