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的日子里，明澈都留在族长家中，配药熬药煎药，亲身试药。
虽然行医三年，但他还是头一次这么长时间与各类草药打交道。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尝百草的神农。
而萧晟并他带来的人马则往返南疆边城与红札族驻地，运来各类生活物资与医药典籍。
在这些日子里，明澈倒是与罗红药日渐熟稔起来，他在试药时，罗红药就为他记录剂量、药性，做事倒是很利落，偶尔他们也闲谈几句，也让他问出了些往事。
族长一职世代相传，而罗红药能与族长平起平坐，却是在出嫁之后 。罗掌柜的给红札族带来中原各类制药器皿、珍贵药方，都让族中人的制药工艺更进一步。说起来，掌柜的也是功臣，当年他迷失在密林当中，罗红药在语言不通时救下他，美人悉心照料，全族友善相待，又送他回南疆，前有救命之恩，后又日久生情，这掌柜的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竟就从此以夫人为尊。
这倒是在明澈的意料之外，他以为二人有什么利益纠葛，却没想到是还有一段真情。
研制药方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对明澈而言却获益颇丰，他认识了各类药性，又开始寻找能在中原作为替代的药物，虽然有些草药替代之后效果会打折扣，但明了药性，终究能试出合适的替代物。
约莫半个多月后，族中各类药方已改良了大半，只还剩下两三剂没有完全研制成功。
这日，明澈苦苦思索各类药物的剂量分配，听到萧晟唤他，从各类药物的香气里抬起头来。
“我从边城驿带回来一份邸报。”萧晟扬了扬手中捏着的纸张。
他眯着眼，穿过煎药时升腾的水雾看着那个小将军，心里有点莫名的期待。
“这一期，是由陛下亲笔写的，因此各地州县都加紧印刷传阅，边城县令明事理，刚拿到便给我了。”
听到“陛下亲笔”几个字，明澈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了。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
萧晟还在问：“你要不要看看？”话音未落，明澈已经把邸报接过去了。
他拿着那期邸报，忍不住开心，一口气读完，发现手上的草药粉末沾到了纸上，心疼极了，反复擦擦又重新读了一遍。
萧晟点点那邸报的最后一段，说：“只有这儿跟咱们相关。”
明澈点头：“是啊。”
于是他又把那最后几句话细细咀嚼了一遍，觉得有几分幸福。
萧晟看着他喜笑颜开，觉得有点诡异。
这人怎么看公文也能笑成傻子？
平时也不爱笑啊？
萧晟打量着明澈的表情，试探道：“要不是你是和尚，旁人还以为你看什么女孩家写的情书呢。”
明知听了心惊，却佯装好笑，打趣道：“我一个和尚，哪里有女孩子给我写情书？别是你收的情书太多，由此联想吧。”
明澈啊，你开玩笑的时候可不多，也从没在男女之事上调侃过。
刻意，欲盖弥彰。
萧晟单纯但不傻。
他妈的，这人不会是对李煦有意思吧？
他看明澈高兴得双眼发亮，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阿煦是可靠的君王，但她既是九五至尊，往后三宫六院也不稀奇。不管是当朋友还是伴侣，都不合适。”
你一个和尚，别想太多。
明澈早就发现萧晟对李煦没什么别的想法，这下也只好掩饰：“我不过是，愿意效忠陛下。”
萧晟点到为止，毕竟，从前对李煦动过心的男人，在了解她之后都死心了。
这还是个和尚，能怎么深情。
*
萧晟看着候鸟从北边飞往南疆时，便知道京都该下雪了，连南疆也比往日冷起来。
他们也终于到了快往回走的时候。
明澈的药材方子还剩一剂，便能完全写好。
这天，萧晟刚出门不久，明澈便看见窗户边露出一截中空的细竹管，有烟从管口飘出。
药性最温和的迷药味道。
明澈默然。
这下三滥的手段，也用得太明显了吧？
来人当是没想害他性命，只是要他晕倒。
此时萧晟不在，明澈估算了一下自己逃跑的战力。
毫无胜算。
他将计就计，趴在桌上，顺手抚落了一个茶杯，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过了会儿，他听到“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来的人很谨慎，但这门实在太老旧了，动作缓慢，反而使得开门声更刺耳。
这是族长的屋子，族长不会犯这种错误，不是族长。
那人刚进来，明澈便留意把呼吸放得绵长，想要装作真的被迷晕，却又吸入了一些迷药。
这人把他的双手双脚用草绳捆住，手法利落干脆，捆得很紧，却不会让他感觉到疼痛。
会是谁呢？
是个男人，手指关节粗大。
不是老族长。
是红札族人吗？
皮肤没有那么粗糙。
他感到一片布料滑过指尖、
穿着绸缎衣服，是掌柜的。
家在江南的掌柜的背叛了他，要为蛮族做事。
明澈在心里冷笑，又同时暗暗祈祷他快点，自己已经有些头晕了。
索性掌柜的动作还算麻利，捆好之后便走了。
明澈赶紧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听到门的开合，外面脚步声消失，估摸着人已走远。
明澈趁着头脑还清醒，准备把绳索挣脱，刚睁眼，就对上了翻窗进来的罗红药。
明澈面色平静，心里大惊。
糟了糟了糟了！！！
怎么办！！！
他俩大眼瞪小眼，明澈把舌尖咬出了血，强迫自己清醒冷静，心里疯思考对策，率先开口：“夫人，红札族将秘药方子尽数奉献出来，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我感激不尽。但在此地月余，我每日试药配药，未有藏私，自认对红札一族也仁至义尽，不知何故如此？”
罗红药听了明澈的一番话，瞬间反应过来，迅速上前为他松绑，语速极快地说道：“族长已经联系了其他各族，想要攻打南疆边城，我家相公为你求得生路，但是此番江南疫病一解，红札族秘药出世，药堂生意必会受损，他与族长都不愿你带着方子离开，只想把你留于此地，为我族做事。你虽然能活，但跟在你身后的人马他们必定不会放过，萧晟是李家的功臣，也是其他各族的仇人，早几天前就已经有族人认出他了。”
罗红药速度很快，草绳一松，退后一步道：“我代表红札全族和我家相公向大师道歉，现在没时间了，你快跑，让其他人千万别回来，去请临城相救。”
明澈听了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出二里地才想起来，罗红药怎么办？
她应该不会有事吧？
……
小命重要。
……
她家相公和族长应该不会难为她吧？
……
还是他和萧晟的使命更重要啊！
明澈拼命跑。
他朝着记忆中边城的方向跑过去，他的僧衣被沿路的荆棘划破，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野草和树枝割伤，鞋子里进了砂石，砂石嵌入肉里，他感觉自己的脚底很疼，可能出血了。
麻木了。
他只顾着跑。
迷药的药性早挥发得差不多，在吸入了一些瘴气之后，他感觉自己中了毒，且随着剧烈的奔跑，瘴毒又加深了几分。
到头来，却是江南人迷晕自己，一个蛮族女人帮了自己。
多可笑。
要是让萧晟知道他丢下恩人独自逃命，不知道会不会杀了他。
应该不会吧？他还要救人呢。
他还没见过萧晟杀人。
甚至没见过萧晟出剑。
萧晟和李煦一同长大，又都使剑，不知道是不是师出同门。
萧晟出剑的样子会和李煦一样吗？
嘶，有什么从脚踝上划过去，好疼。
他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喉咙里的血腥气一阵重过一阵，眼前发黑时，他终于看见了萧晟的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