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咱们还是先问问本地医馆?”明澈提议,能不与蛮族接触最好。
“也好,本地只一家医馆,就在前头。”
医馆设在边城驿南部,名唤泽坤堂,规模倒是不小,来往商贾、本地居民皆在此求医,飞禽走兽也都治得,邮驿所用信鸽马匹若有伤病,均来此地。
是以萧晟领着明澈来时,医馆内正热闹得紧,人声马嘶里混杂着受惊的信鸽扑棱翅膀的声音,来此求医者不论贵贱,都得排队,力夫们扯着嗓子调戏商队头头的美妾,粗使丫鬟与驯马的帅小伙子暗送秋波。
“劳驾,请泽坤堂掌柜的出面一叙,在下有要事相商。”
萧晟说话时用上几分内力,声音传遍整个医馆。
嘈杂人声有一瞬间的停滞,医馆里所有的活物都望向二人的方向。看到他们之后,马嘶鸟鸣依旧,人却彻底静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萧晟。
英气勃发的少年这里多的是。
和尚一身素麻僧衣,在滚滚红尘中平和安宁,又俊得不像话,那样貌把他拉回了尘世。
委实难得。
医馆掌柜的却不是大夫,是个懂些医术的药商,行走多地,见多识广,没被和尚的样貌气质惊住,却也赶紧上前。行走江湖都知道,和尚道士女人小孩,保不齐就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敢问高僧名讳?”
“法号明澈。”
此话一出,医馆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明澈于江南一疫救人无数,又是僧人,“神医”“活佛”的名头也算是传遍了全国各地。
然则近几个月奔波都未曾惊动百姓,别说萧晟,连明澈自己都快忘了他在民间的地位。
萧晟此时看看众人的反应,挺直腰背,与有荣焉。
明澈倒没管别的,只是将药丸拿出,询问掌柜的可曾见过。
“此药,难得一见,明澈大师若愿意,可否与我借一步说话?”
这是有戏。
从医馆后门出,便到了掌柜的宅中内院,另有一番天地,却是典型的江南庭院,假山池塘无一不有,花园里种着的却是珍稀草药,极有特色。
“我本是江南人,行商多处寻药贩药,此地虽然不比京都富贵,却适合草药生长,便在此地建了宅子和这泽坤堂。然而我家中父母长辈都留在江南,彼时疫病突发,我虽有再多的药,却无人能送去,我家中族人性命,皆仰赖高僧相救。”掌柜的说着,便要下拜。
明澈赶紧拦住:“何须如此!治病救人是医者本职,济世渡民是僧人本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只是江南疫病暂缓,却不能从根本解决,要想从此不再有疫病,还需靠这枚丸药。掌柜的既然认得,便早些将方子写给我吧。”
“实不相瞒,我虽见过此药,却也不知道方子。”
掌柜的面露难色,引二人往院内,边走边说:“内子是南疆外红札族人,她十年前便嫁给我,嫁妆里边有此药,说是她家族的秘药,自小便有,族内人人可用,但连她也不知道药方。”
明澈与萧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内具是一沉。还是绕不过蛮族。
“说起来,这药主治风热,可止痛,但药效极猛,副作用也强,族中人也只在伤重难忍时才用,她甚至都还没用过。这药治疗疫病也许有些对症,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啊。”
语毕,他看向明澈的眼神也带了分担忧。
“掌柜的不必担心,此药治疗疫病有奇效,不光是缓解一时的病痛,我自会调整方子,假以时日,我必能制出根治疫病、让百姓放心服用的药方。”明澈对自己的医术很有把握。
“有大师此言,实乃国之幸事。”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一处房门前,二位侍女立于门旁,神色倨傲。
“我来,唤夫人起床。”
掌柜的刚刚还挺正经,现在倒是满脸堆笑,十足狗腿。
“我替您看一眼去,但夫人没出门就是还没准备好,就是起了,您也得等着。”侍女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是,我知道。”
这……明澈看了掌柜的这副模样,暗道不好,赶紧扯扯他的袖子,小声道:“您家似乎是夫人当家?”
“正是,我夫人聪慧伶俐,若没有她,我哪里管得了这样大的医馆。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她也就没有这泽坤堂,没有她……”掌柜的夸起夫人来止不住话。
“您可还记得,现今的圣上是谁?”萧晟上前,打住话头。
掌柜的见他神色冷肃,一时有些畏惧:“是,是李……”
“知道就好,别直呼圣上名讳。”
掌柜的闭嘴,委屈,不是你问的吗?
“您可知道,李家在南疆一战?”
“知道,知道!”说这个,掌柜的就明白了。
“二位大可放心,莫说我家夫人一直与我一条心,早已是半个中原人。便是红札一族,也未曾参与当初的一战。”
红札族人不喜争斗,当初李家兵马过境,留在城内的族人便撤回原先的聚居地,没参与当时的腥风血雨。
不幸中的万幸。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门正好开了,从内走出一美艳妇人。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姿容,丹凤眼,柳叶眉,丹唇含笑,面泛桃粉。
本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倦怠和不耐,见有外人在,妇人立刻换上笑脸:“我家相公没规矩,不知道早些告诉我有客到访,二位久等了。”
“是我等失礼,来访仓促。”明澈也把面上的礼数做足。
掌柜的忙凑上去,告诉她二人来意,说话时还搂了一把自家夫人的纤腰,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
趁着二人打情骂俏的功夫,萧晟悄悄与明澈咬耳朵:“他家夫人长得可真美!怪不得他那么上赶着。”
“世人都看不破美色虚妄。”
明澈有些看不上掌柜的那副样子。
“这样的美人可不多见!你看她有没有点像阿煦?”
萧晟长在军中,见过的美人不多,在他看来,艳丽些的女子便都有点像李煦。
“你,你真是瞎了眼!”
明澈愤怒了,甚至不计较他的措辞。
“阿煦,也不难看啊?”
似乎这妇人是更温柔美艳,但萧晟不明白明澈怎么突然沉了脸色。
“你说什么?谁难看?”
明澈震惊,甚至疑惑,朝夕相处几个月的人,居然是个没有审美的。
“我说她不、难、看!”
萧晟咬牙,这人怎么突然沟通不了了?他又不敢提高声音,怕叫前头的人听见。只得怒瞪明澈,一字一顿,好叫他明了自己的意思。
明澈干脆不说话了,只是神色冷沉地望着他。难看,不难看,用来形容李煦?估计仗打得太多,伤了脑子。
二人僵持时,掌柜的和他夫人也说清了来龙去脉,回过头来,却发现这两人气氛不对。
掌柜的还在琢磨,妇人却未见端倪,只上前说道:“我族中秘药,方子只有族长知道,连我爹娘也不晓得,二位若心诚,需得准备上好的绸缎、银器、马匹,与我族做交易,或许族长会点头。”
“这却容易,只是红札族居住地非我所能知,族长处也还望夫人为我等引荐。”萧晟恭敬道。
明澈在一旁,只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甚至懒得抬头看那妇人一眼,那满脸假笑的庸脂俗粉,怎么能与李煦相提并论。
看他们答应得爽快,妇人倒很开怀。掌柜的在他俩之间转了转眼睛,却摸不透这二人的意思,之前明明是大师唱红脸,习武的小子唱白脸,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明澈气得想和萧晟分道扬镳。但为了百姓,只得忍辱负重。
*
红札族地处南疆之南,聚居于森林沼泽深处,明澈一行人载着绫罗绸缎、银器玉石,又牵着良马数匹,跟着妇人走了三天才到。
踏过荆棘丛林,穿越迷雾瘴气,密林深处柳暗花明,又是一番天地。
山涧潺潺,绿草茵茵,奇花异草遍地,外界已是深秋,颇有几分寒意,此地却湿润温暖,一呼一吸都更让人神清气爽,真乃是洞天福地。
山涧不远处分布着连片的茅草屋,虽然只用茅草与竹片搭建,但精致整齐,颇具匠心。有几个幼童在屋前玩闹,还没发现外人到来。
“到了,我红札族人世代居于此地,鲜有人出。”
妇人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气质更柔和了几分。
“我也难得过来,这次还是沾着二位贵客的光。”
掌柜的朝身后人又拜一拜,转过身来,与夫人相视而笑。
看着眼前一对伉俪,萧晟还想再八卦两句,明澈已上前一步,问道:“敢问夫人,族长现居何处?”
妇人也不扭捏,直引着几人向前,顺着山涧直走,在连片的茅屋尽头停住。
族长住处比旁人家稍大一些,墙面绘有变形的草木纹样,明澈细细打量,看来红札一族对于草药的确有研究。
不待妇人进屋,外头的几个孩子发现有生人,已经大呼小叫,引得村人出来围观,议论纷纷。
但……他们说的并非中原官话,除了掌柜的和他夫人,没人听得懂。
一行人面面相觑。
竹片门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门内走出,拿着拐杖在地上重重拄了拄,发出两声闷响,于是人群静了下来,都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些外来人。
妇人上前,说了一大段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老者的神情越发严肃,看向掌柜的,掌柜的竟然也会说当地语言,三人交流半天,明澈一行人虽然一个字听不懂,但却从三人神情中看出,老者地位最高,而掌柜的夫人竟然与他难分尊卑,掌柜的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却是卑微到了极点。
萧晟默默低头,不忍直视。南疆边城泽坤堂的一把手,到了这蛮夷之地给人伏低做小,未免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为了江南百姓,忍了。
明澈细细观察这三人,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妇人既然地位如此之高,没道理外嫁中原,而掌柜的作为她的夫君,也没理由如此卑微。
他总觉得这掌柜的和他夫人间有些隐情,并非是图财好色那样简单。
三人讨论完,转过身来,妇人明显诚恳许多,不再带有商业性假笑:“二位贵客,我之前失礼,忘了自报名姓,我家夫君姓罗,我在中原的名字随夫姓,二位可唤我罗红药。方才族长已知晓二位的来意,我族秘药虽不曾外传,此时若能救江南的百姓却也算是功德一件。何况二位又带有如此厚礼,红札族必定全力相助。”
这么轻松?!明澈大喜,刚准备好“七级浮屠”的赞美,却又听见她说:“只是……”
呵,果真是半个中原人,还玩上攻心术了。
“罗夫人但说无妨。”明澈假笑。
“只是我族于草药一途研究甚浅,族中秘药虽不止一种,却大多都副作用极强。大师医术精深,若大师能指点一二,为我族各类药方都研制出改良的法子,红札一族世代感激不尽。”
明澈有些犹豫:“研制药方不难,若能得红札族所有药方,实乃幸事一桩。只是如此一来,便需在此地多留一段时日。”
他向萧晟递了一个眼神:陛下的预算够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任务?
萧晟当即抱拳:“红札族大义,我等愿留于此,直到药方尽数研制完成。”
管够!就这活儿!
“如此甚好。”罗红药笑了,与族长点了个头。族长发话后,几位红札族青年过来,拿上器物,牵走马匹,自与村人分发,人群散开,一行人便跟着族长进了茅草屋内。
这间屋子虽然空间挺大,但却放满了各类药草药石,族长自己的床铺桌椅只缩在屋内一角,向阳的窗下则放着需要晾晒的药品,有一些竟是明澈也认不出的。
随着族长的指点,罗红药为几人充当解说:“能治风热疼痛的药由这几味药材组成:连翘,鳖甲,牵牛子……”
主要用的倒都是常见的药材,一连指点了十几味药材后,罗红药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这味药在中原,尚未有名称,是林间菌子晾晒后制成粉末而来。这味药,中原也没用过,取山涧中晒得到太阳的白色石块磨成粉末而来。这味药,中原也没有。这味药,还有这味,我在中原都没见过……”
说着说着,族长也停了下来。药是指完了,但二十几味药,有十味都不能在中原找到。几人沉默了。
明澈率先问道:“敢问药材用量几何?”
“草药每种半两,粉末每种一钱。每服药制成粉剂,配以米糊或者蜂蜡,可制成十粒药丸。”罗红药说罢,颇为自得,若非带这一趟路,她怕是还没法知道族中秘药的配方。
明澈心更凉了,他所认识的药材里,就有几味不该这么用。
从认识药材到确定剂量,再到制作工序、改良药方,这可真是大工程。
想起之前的约定,再问一句:“族中药方一共几种?”
“秘药研制难得,自先祖传下来的,一共十三种。”
明澈全然没有获得秘药的喜悦,只感觉心里透凉。他看向萧晟,声音里带着些不自知的委屈:“萧晟,我们怕是不能在入冬前离开此地了。”
萧晟只当他是怕入冬后行路艰难,鼓励道:“无妨,南疆气候温暖,即便入冬也不妨碍行路,从此地到江南,绝不会耽搁太久,明年江南疫情可解。”
我怕的是这个吗?
我只是,想快些见到她。
但却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