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是下的稀稀落落,濡湿的长袍禁不起炭火烘烤,最后一点水汽也随着烟雾蒸发在空气里。
燕渡摩挲这手里的长剑,沿着纹理向下,剑身上刻着风华二字,与他平常惯用的秋辞不同,花纹古朴,气质内敛,然剑柄是全新的。燕渡坐在窗边,定定地盯着不远处的仙雾缭绕的山尖,默不作声。
这里是灵渊山山脚下的竹舍,是灵渊山闻名天下的剑圣墨濮真人的居所。这里本是设在灵渊山一个本不起眼的山头,然而在墨濮真人及其弟子燕渡在此小住五六年后,莫名地成了山人们的打卡景点,各派弟子争先恐后前来拜访,期望能寻见师徒二人遗留下的蛛丝马迹,灵渊山人几乎是踏遍了竹舍,然而除了院子里大簇大簇的秋海棠外,干净的一尘不染。
宗门不得不将其做了一个驻留站,好好修缮一番,并严禁弟子拜访。这也怪不得各弟子对此地心驰神往,当初燕渡,正是自竹舍一出,便在四年一度的砚潋池试炼中名动天下。一手剑花,挽成了一代人的信仰。可之后便回山闭关,再无人领略风采了。
燕渡,已经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
此时,这位扬名四海的灵渊山首席大师兄,正懒散地趴在窗前。原本就只是他不说话,也没有人敢惊扰他,门口是两个杂役,静静做着自己的事,不敢喧嚣。
他们只知道,灵渊山座下首席拿了通讯来访,好好伺候着便是,端的恭敬的态度,日后不免有好处,仙师自有仙师要做的事,更遑论这是灵渊山首席第一弟子,怎能多加打扰。
而燕渡握紧了手里的剑,好一会儿才晃过神来,秋辞剑已经被他亲手放到剑冢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茫然的瞧着窗外,不知道是在瞧灵渊山,还是在瞧灵渊山的秋海棠,亦或是瞧着别的什么。
秋海棠的花季,本是他最爱的时节。可雨蒙蒙的下,打在院子里的秋海棠上,连花带着叶子也耷拉下来,香味仿佛都枯萎了。
不知过了多久,燕渡收回了目光,神色如常。他静静打了个哈欠,用手肘支住下頜眯眼小憩了一会,原本握在手里的风华也被随手抛在一旁。
煤油灯静静燃烧着,一身白衣在灯光摇曳下镀了一层暖金。
睡饱之后,这位羡煞旁人的灵渊首席,拎了风华,他缓缓地踱到门槛边,跨出那一步,头也没回就走了。
小厮拿了燕渡的赏,不住的鞠躬磕头,因得仙家赏识而沾沾自喜,然而少年自顾自地出了门,恍若失神。窗外的秋海棠似乎也在少年缓缓走出时变得失色,但也无人知晓,当他迈出场院的那一刻,受万人敬仰的灵渊首席,第一仙派的大师兄,便在名义上闭关了。燕渡一人,渐渐消散在山野间。
下山的路很长,还有一点微微的小雨,少年一袭白衣,却没有使用术法避雨,任凭雨打湿了肩头,刚刚烘烤干的长袍又迎接了一波雨水的洗礼,在雨水下慢慢被晕染成了深色。
他一个人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从小雨走到了夜深。
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没有回头。
……
上元佳节,扎眼的灯光照了满街,又在黑夜里慢慢淡了轮廓,仿佛给人一种天要亮了的错觉,然而,夜晚才刚刚开始。
满月盈光,花灯晕黄。
燕渡抬脚往前走着,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匆匆穿行。
人们的目光总是投向热闹的地方,而在热闹的地界儿,人头攒动,喜气洋洋,像燕渡这样形单影只,闲庭信步的总是扎眼,更何况是在喧闹的灯花集市里。
他在这个镇子上停留了将近一个多月,看着镇上的人为团圆过节忙忙碌碌做足了准备,原本兴致缺缺,也被提了兴趣。在灵渊山总是苦修,他已许久没见过这番光景了。
他随手折了一支花,在人潮拥挤里,慢慢走去。
街边有很多小摊贩,都是些新鲜事物,燕渡在刚下山时边尝了个遍,全当猎奇,手艺人是民间最不稀缺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燕渡个个都混了面熟。最中意的还是糖葫芦,倒也不是说有多好吃,一个个晶莹剔透,浑圆可爱,见了就叫人心醉。
走了一会儿,一阵吵闹声绊住了他的脚步。
一个妇人正领着孩子在讨价还价。
“三文可是贵了些许,你这商家莫要赚那黑心钱,平常日子里可没有这个价格。”
“大过节的,吃个团圆,二位若是无意,大可去别家瞧。”
闹元宵也讲个氛围,这糖葫芦圆圆滚滚,也颇有那团团圆圆的意味在里面。平日里也不过一文,到了日子,却是翻了三番,好在原本就不算贵,平日薄利多销,现在大好时间,个个小贩都提价了不少。
小贩正被妇人吵得头疼,抬头看见一袭白衣的燕渡,看着便气度不凡,可不像是讨价还价之徒,便直截了当忽视了那对母子。
燕渡确实也不是,自小是没缺过钱花。
“公子可是要糖葫芦。三文一串,五文两串。”
燕渡摸出五文。
“麻烦两串。”
店家接的麻溜,当即递了两串。色泽是鲜红发亮的,惹得那孩子直勾勾的盯着。
许是目光热烈,燕渡与那小儿对视几秒,却丝毫没有分享的意思,咬下了一颗晶莹的山楂。抬脚便去。
身后,小儿便两眼一闭,嘴巴一张,与妇人哭闹起来。
燕渡把孩子的哭喊声抛诸脑后,悠然向前走着,听着身后的喧嚣,咬着嘴里薄脆的糖衣,嘴角微微勾起,可以看出心情尚好。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道,晚月不沉,人潮不衰。
天幕渐渐变得更沉。
像蛰伏在暗处的狼,虎视眈眈。
燕渡绕进小巷,脚步顿了顿,慢慢展平了嘴角。倏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
准确的说,攥住了他手里的糖葫芦。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纹金边黑衣短打,身量比同龄人高大些,比燕渡却是要矮一些,眸子淡淡的,却叫人看出一些执拗来,他盯着燕渡,过一会儿又看向他手中的糖葫芦,目不转睛。
燕渡觉得好笑,这人看着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也可以成家了,怎做抢人糖葫芦这事儿。燕渡刚想和他理论一两句,却瞥见一个人影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潮,朝他的方向走来,定睛一看,燕渡全身的寒毛都防备了起来。
燕渡全身紧绷,然而他防备的对象,必然不是矮了他一个多头的少年,而是那迎面走来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少年的家人。
那是一个高且瘦的商贾装扮的中年人,气质温润,却在眉眼之间窥见一丝阴狠,腰间挂的是泠泠琵琶玉,上面是一个古体的“乾”,字面上上透着血光,隐隐吐露出几分邪性。手上戴着玉扳指,这倒是上乘货色,是暖玉经繁杂工序制造而成,是祈求延寿的象征。冷暖交映,然而脸上已带了灰败之气。燕渡呼吸一滞,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燕渡认出来,这是江彦温,乾陵境境主,魔教之首。
——也是他下山的首要任务目标。
一时间,三个人都顿住了。燕渡只觉鲜血上涌,连手上那触感也变得无力。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反手捉住了少年的手,勾起嘴角,似是不解。倒是像极了一个纵容这少年的哥哥。
那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对燕渡的反应兴味盎然,仿佛见了一只可供逗趣儿的小猫儿,笑起来。他瞧着黑白两个少年,目光却无甚差别。
“这是犬子江折渊,中意公子手中小食,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这话听着顺耳,却带着浓浓上位者的气势,问话内容也是毫不客气。可这于燕渡而言,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燕渡接话接的很快,话出口的是他也没想象到的流畅。
“是否割爱,看的是这位老爷的诚意了。”
……
“敢问公子何许人士。”
“江湖人士,柳如寄。”
在人世游行一月,为的只是烟火佳节一晚上的铺垫。
……
月余之后,燕渡在岫玉阁忙忙碌碌。
说是忙忙碌碌,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做,做也行,不做也行。入了乾陵境,燕渡,也就是现在的柳如寄,捞了个闲差,管理岫玉阁,吩咐仆役做差便是,看着是份肥的流油的差事,实际上却是乾陵境核心事物的边缘地带。
罢了,心急不得,之后的日子还长。他想道。
这里是世间最大的藏书阁,却很少会有人光顾,原因无他,这座珍宝阁坐落在乾陵境。
乾陵境是是极恶之地,与妄断崖、砚潋池、嚎啕殿齐名,为四大险恶地之一。相比妄断崖下的累累尸骨、砚潋池底的斑斑铁迹以及嚎啕殿没有一丝人性的癫狂,乾陵境可以算得上是人间理想福地了,风景绝佳,配合上微微嶙峋的山崖,泠泠而过的山泉,比起被称作人间仙境的灵渊山,乾陵境更带了几丝人情味儿。同时,这里也是江彦温的老巢,江境主的发家之地。乾陵境的险恶比其余三者,只多不少。
最险不过人心。
燕渡换了便服,身边是着了墨色衣裳的江折渊。短短月余,燕渡深深地体会到了到这位少境主对他的喜爱,到哪便跟着哪儿,江彦温大约是散养这个独子,对江折渊的行事从不插手也不过问,燕渡有时也同他说话,他却不常作声,看着心情回话,对此燕渡也是郁闷。也许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承了一串糖葫芦的情,到哪都乐意当他柳如寄的尾巴。
燕渡提笔,写下一个字,被桌角边的江折渊盯得浑身不自在,便也抡圆了眼睛瞪回去。
他本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虽然曾经是灵渊山的首席,肩上担子沉重,用老赌鬼师父的话来说,他肩上背负的,是灵渊山的一个未来,以至于人人都忘记了,这个未来,堪堪年满十八。如今,他在乾陵境倒是落得一个轻松自在。
燕渡和十一二岁的江折渊大眼瞪小眼良久,两只眼睛都瞪的酸涩不已,猛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心中好笑,正想着别过眼去。江折渊却说话了。
“什么时候忙完,陪我出去玩。”
燕渡没理他,江折渊垂眼,软着嗓音又喊了一声:“柳如寄。”
燕渡哑然失笑,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江彦温培养出来的乾陵境少境主,倒是比一般大小的少年更显孩童心性,然而,陡然听到江折渊唤他这个陌生的名字,燕渡嘴角刚上扬的弧度被压平了,他皱起眉,淡淡应了一声,“嗯,等江境主交代的事完成了,我便同你去买。”说完,意识到了什么。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笑了开来。别吓到了孩子。
江折渊不说话,看着他,只是安静的等。
窗外的秋海棠抓住了花季的尾巴,悄然开着。
……
元吉江开战的时候,柳如寄已经二十出头了。
在乾陵境站稳脚跟,比他想象的要困难些,但不算是全无结果。
“境主,前方路途坎坷,行军艰难,元吉江畔地形略多困阻,是攻打还是绕行,需境主定夺。”
江彦温已然病入膏肓,脸上的灰败之气愈发浓厚,面部深深的凹陷进去,竟已显垂死之相。抚着拇指上的暖玉扳手,他混浊的眼珠转了转,枯瘦的手指指着燕渡,合上了眼睛,看样子是全权交由了短短几年爬上右使之职的柳如寄。
柳如寄是乾陵境的红人,做事不拖沓,对人也不凶神恶煞,在乾陵境算是稀奇,虽然来历成谜,但深受境主器重,短短两年,一路高升,自一个藏书阁起步一蹦蹦到如今一人之下,平步青云。在乾陵境的人心鼎盛,地位令人眼红,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应当是左使曲寒水。此时少主江折渊也羽翼渐丰,开始着手教内事物。
众人皆知,左右二使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江彦温野心太大,大到吞吃了生机,如今一身病骨而已。老境主传位给少主是定势。而此时,左右二使当中,更为器重的,自然是辅佐少主坐稳境主之位的第一把尖刀,也是日后通向乾陵境第二把交椅的梯子。这可以说是两者权力的争夺与角逐了。
在这个关头,江彦温把这番任务交由柳如寄,若是得胜,他的竞争力便又升上一截。这着实让对手头疼。
开口询问的是曲寒水的党羽,这无异于将权力的刀柄递给了对手,顶着曲寒水的黑脸,下属满头大汗,嘴唇颤抖,低着头不敢看曲寒水的脸色。众人皆知,曲寒水乃是境主亲自提拔上来的,在乾陵境声望极高,左使之职已经牢坐十余年,忠心耿耿,如今却被一个来历成谜之辈在短短两年内压上一头,任凭谁都是一道心坎。
在此番情景下,柳如寄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埋在暗处三年多,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夺得权柄,如今他虽担一声右使之名,职权可比旁人想象的小的多。江彦温这老狐狸还没有完全信任他。
元吉江一带修士甚少,大多是黎民百姓,其中妇孺占了半成以上,攻下元吉江,唯一需要克服的便是险峻的地势,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十分的难事。
对柳如寄来说,这却是一道难题,该怎么做,却又容不得他选择,江彦温是成心让他接下这差事,若是像从前将事做的差强人意,江彦温一定会对他疑心再起,若是尽力去做,他手中必然会是鲜血淋漓,再也没机会重返正途。别人觉得这是对柳如寄赤裸裸的偏爱,可对柳如寄来说,这是无形的杀招,恶狠狠地断了他的后路。
柳如寄依然是笑着的,指甲却扣进了掌心的肉里。话在肚子里转了又转,却只是用沉默接下了这个别人眼中的香饽饽。
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了阴影,光影交错,盖住了眼里最后一丝悲悯,淡然走出两步。
“却之不恭。”
行军大捷。
流血满地,屠戮千里。
元吉江一役,他的成名之作。
扬名的不是新秀,更不是英雄,是魔头。
乾陵境右使,柳如寄。
这是荣耀。
于他,也是煎熬。
……
燕渡仿佛融化在在夜色里,今夜算是紧要的,他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乾陵境的手已经伸到京都了,终究还是到了这里,按照原定的计划,一分不差。
墨濮说的话,燕渡还是记在心里。
他说,小兔崽子,你要去,就别带着负担去,万事都会有变数,就像我和你玩骰子,你再怎么聪慧,也不一定算得出我下一把是几,我下一把又压几,有时候生活就给你出了个老千,比起绞尽脑汁去想对方下一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算清楚自己的本钱,只有不亏多赚,才是你够霍霍的资本。
墨濮是灵渊山的长老,德高望重的那种。
他也是燕渡的师父,关门亲传的那种。
整个灵渊山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个赌鬼,人前是人模狗样的,人后是带着徒弟日日买定离手,并且厚着脸皮赊账的。
燕渡那沉稳可靠的大师兄气质便是墨濮身上的完美复刻。
整个灵渊山谁人不知墨濮长老仙风道骨,乃是仙家典范,燕渡师兄沉稳自持,乃是正道楷模?
对此,燕渡觉得他们确是眼瞎。
若是没有灵渊山养着,燕渡觉得他俩可以下山当个神棍师徒,高端半仙团队。
可此时此刻,能不能回灵渊山当他的大师兄,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灵渊山为了这个计划,准备了半年,为的是一举重伤乾陵境的再生势力,把他端回老巢,江彦温的野心太大,手段狠辣,蠢蠢欲动,江湖已经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魔教势力了,消灭过于困难,而江湖需要平衡,而不是一家独大。
因此,正道需要一人,可以潜进乾陵境,找准时机里应外合,控制住乾陵境的扩大范围。
大半江湖都参了一脚,不止灵渊山,还有玄衍宗,锦安堂与伽罗兰,几乎所有大宗门都参与了这场“密谋”。
燕渡听到这一计划,第一反应便是可笑。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师兄,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要端住。于是他笑得不是那么大声。而其他人很是严肃。
他还记得,他与季颂时议事时遇见,走廊上装模作样行过了礼,那是给他人看的。两人行过了礼便狼狈为奸,躲进了旁的客房里。
“山下可是开了一个赌盘,燕兄是否有意同去?”
“只要我燕渡仍是灵渊山首席一日,便不可能做出有辱师门颜面之事,私下里到是可行,我和老赌鬼在灵渊山等着你的口信,记着是私人名义,可别递到掌门那儿去。”他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赌友。
“豁,你可拉倒吧,您那掌门师伯对你们师徒二人纵容的是无法无天,咱这一辈儿里,您可是最会玩儿的,您也最能装,你就装吧!”末了,恨恨添上一句,“总有一天要把你名声搞臭了才行。”
“找打呢。”
季颂时当时就缩了脖子。
“别啊,上回切磋伤好没好呢。对了,他们商量的那事儿你什么想法?你别装啊,我可瞧见了,你还挺不屑,这事可别不当回事儿,你要是不当回事儿,他们能把你吃喽。”
“怎么?季小师弟你有想法?”
“嘿嘿,这不挺好的吗,多刺激。起码比上花楼有意思,还能赚一些名声,我可不像你那么能装,骗了半个天下,现在你燕大首席说出去谁不知道你,未来之星啊。”
“你在这酸我,不如上花楼的时候多打掩护,裘师妹都比你机灵。”
最后老一辈商议来商议去,这个担子最后还是落到了燕渡肩上。原因无他,燕渡看起来最靠谱。
季颂时浪荡子闻名天下,祝晏事务繁重,无法脱身,阮归鸿直面魔教千次,早就混了个脸熟,而裘音云是女流,伽兰罗的老娘娘们又对她宠爱的紧,自然是不肯让她身处险境的。
如此下来,新一代精英之中竟是常年闭关,声名显赫的燕渡最为符合要求。他也是对此唯一一个没表态的。
那又如何,他是灵渊山首席,这是他该去背负的。他只是做他应该做的,不得不做的。所以他当时就答应了,一拍定音。
于是他去竹舍里秋海棠开的最盛的那个院子,坐了一个下午,就当作是对灵渊山的道别。
当时,他对自己说,这是暂时的。
现在还在京都城外,京都是四宗联通的枢纽,也是皇城,对四大宗门来说,是兵临城下。
燕渡对着巡逻的编队胡乱指派一气,找了个时机偷偷溜了出去。
荒凉的郊外,又是在晚上,寒气重的很,几年不见,找路便找了半个时辰。
来的是季颂时,穿着夜行的短打,鬼鬼祟祟,活像是偷鸡摸狗之辈,哪有玄衍宗大弟子的风范。
两人已经三年没见了,为了在乾陵境埋的够深,连书信联络也尽可能的减少了,乍一见面,牌友之情油然而起。
“怎么是你?”燕渡也是哭笑不得。
“你以为我很想来吗?上头交代的,我也没办法。”季颂时一摊手。
“明天按计划来的么?”
“那必然是,老头儿老娘娘都赶来了,就等着你了。”
“我这也差不多,你们只要保证明天有一路来拦截我和曲寒水的援助,江彦温便是腹背受敌,剩下的就交给师叔师伯了。”
他顿了一下,面色古怪地问道:“对了,我怎么听说【燕渡】来了?”
“嗐,墨濮师伯呗,他原本没打算来的,怎么样都不听劝,非要来,他顶了你的名头来的,现在可都在传你燕大师兄出关御魔了哈哈哈……”
笑着笑着,季颂时哑火了。
墨濮这些年灵力消退不少,他给自己算了几卦,说是命数渐近了。
如此还要掺和进来,这不是胡闹吗?
季颂时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抱歉,我们拦不住……墨濮师伯他说总归气数要绝,灵力不用还白白让它消退,这不是浪费么……”
燕渡能想到墨濮说这些话的神态,无奈地笑了笑。
“嗐,他可真会折腾,罢了,他算算岁数也大了,之前就老念叨着身体不行了,随他去吧,”他神色暗了暗,“只是可惜,这两年……”燕渡话也停了。
“……都是命数。上上个月,四师叔也是走了,很安稳。”
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像花楼里又进了几个姑娘,哪几个算得上是国色天香,京都里哪哪又开了一家赌坊,开盘火爆,祝晏寿辰出尽了糗事,裘师妹又失恋了,这次是谁甩的谁,阮归鸿最近又疯魔闭关了,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两个人也是没话可聊了,都开始胡言乱语。
直到季颂时挑起了一个话头。
“元吉江那会,我们都还挺担心的。”
这个担心,担心的是什么,燕渡心里明镜似的,但是他不说。他只是笑了一下。
季颂时一看他还笑,一下子就急了。
“燕渡,你笑什么!别笑,我和你说认真的,结束之后这事儿你怎么办,你做的这事儿,现在知情的人少还好,说难听点儿,等老一辈死绝了,你就还是燕大首席,说不准还是燕大掌门,可这终归是根刺,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以后……”
“行了行了,什么叫老一辈死绝了,有这么说话的吗?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你现在就像话本里那些作恶多端煽风点火的魔头,要是被听见了,那你可是风评受损了,你不是最看重这玩意儿了么?虽然你也没有这东西。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毕竟……”
毕竟那些人命是确确实实粘在他手上的,会粘一辈子。甩不掉的。
他没那么强的正义感,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侠者气概。那只是世人捏造的,一个后起之秀,一个所谓的英雄,然后冠上了燕渡的名姓,和他现在臭名昭著的柳如寄无甚差别。
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的。
至于以后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若是回不去,这也算是他对灵渊山最后的报答。
两个人最终不欢而散。
次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只有一点,江彦温留着守地的人马不足三百。
而按原计划,季颂时带了八百弟子埋伏,乾陵境的驻扎兵马数量少得可怜,后行大军,前方精锐早已入城,中部空虚,是绝佳时机,原本只是拖住援军前行,最终援军直接被截断了前进道路,幸而燕渡早早用了柳如寄的权力,调走了一部分兵马,分散了江彦温的兵力,以达预期效果。
……
“乾陵境一战的的确确是惨烈,听说燕渡受了很重的伤,将近垂危啊,不过也逼得那乾陵境境主只得留守乾陵,不得前进半步,只是可惜了燕大师兄,他本有望继承灵渊山掌门之位,前途无量啊!”
“要我说,好在那曲寒水和柳如寄被玄衍的季颂时小师弟堵了援救之路,要不然燕师兄可没有这累累战果,听说那左右使可不是吃素的,特别是那柳如寄,嗜血成瘾,凶杀成性,元吉江一战你们听说过吧,那血流的,啧啧,染红了一条江,那可是活水,冲刷了五六天也不见清,要是燕师兄和这位碰上了,那绝对一等一的好戏,江湖上可是大把盯着这两位的对战。奈何江彦温这死不休的,燕师兄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得过来。”
“别说了,燕渡会如何可不是我等能随意揣度的,兴许只是误传,燕师兄吉人天相,必然会平安的。”
“那可说不定,你说燕渡年纪轻轻,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过二十余岁,那道行能比得上那老魔头江彦温?他再怎么天赋异禀,江彦温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听说那魔头可是重伤了,燕渡还能挺过去,那我可真实要叫他一声英雄了!”
燕渡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被传的明明白白,直到灵渊山摆了了衣冠冢,上上下下悲拗欲绝,这灵渊首席的生死之事才算是真正盖棺定论了。然而民间仍有不死心的,坚信燕渡并非牺牲于战场之上,只是收敛了昔日风光,功成身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