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的在前面走,见背影依稀是两个高大的。
刘义在后边颤颤巍巍地跟着,头也不敢抬,只是余光瞥向两边,心中暗自心惊乾陵境的豪橫贵气,地板是暗色带金纹的,古朴带着华丽,然而仔细看却看出烙在金纹里的丝丝血线。不必多想,这怕也是历代乾陵境主累积下来的血债罢。脚下是很长的通道,两侧的却灯盏及其之多,每过两三步,便有一盏晃晃的灯,但是很暗,照明之途微乎其微。这灯光和地上的血光交相辉映,照得人心慌。
周边没有杂物,干净的一尘不染。
整洁,但是怪阴森的。
早听说柳如寄是个狠的,自他掌了乾陵境,周边大大小小的宗门死绝的死绝,迁走的迁走。大家大派对他是咬牙切齿,却不群起而攻之,十余年前的一战,两方消耗相差无几,都可以惨烈相称,现在是休战时期,可乾陵境频频打擦边球,不可公然攻打京都城地与四宗为敌,便专挑乾陵境周边的小宗门小城镇合并,各大宗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前去讨伐的念头,许是元气尚未恢复,许是怕再次失去一个“燕渡”,其真正原因也是无从考究。
我上灵渊山这两年,虽是个杂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派我来乾陵境送信,不是把我往火口里推吗?谁不知道乾陵境这几年在柳如寄手下行事是愈发嚣张,从前还有燕师兄,如今却是无人为正道出头,各个门派龟缩于尺寸之地,即便势力相当,却也胆小如鼠,愣是让那魔头三五分,真是无能至极!可若是燕师兄在,他柳如寄有什么可狂的,且不论当初燕师兄重伤江彦温,砚潋池一试之中,燕师兄也是锋芒难掩,直指乾陵境走狗,名扬四海。那柳如寄只不过是个玩阴的,也不知靠什么手段登上的乾陵境境主的位置。
刘义本是灵渊山一杂役,属益阳座下,平时也不过是干干杂物,益阳本是负责与外界联络,与人间消息往来。刘义平日懒懒散散,却有一日,受掌门传唤至大殿上,这于他,是莫大的荣耀,可以向同门吹嘘半年不止。
可是,那天是正月初一。
据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的正月初一,益阳峰都会莫名失踪一个弟子。
一个人莫名其妙失踪了,灵渊山作为仙门之首,门内出了这样的事,理应去寻查一番。可不知为何,寻人的消息一传到上面去,便犹如石沉大海,甚至再有人提及都会被益阳峰的压下去,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渐渐觉出味了,这哪里是失踪案,分明就是上面的人将益阳峰弟子秘密派了出去。
他们从来没有回来过,也大抵是因为被派去某个危险的地点送信,死在那里了。
至于去哪,至今没个定数。
当然,这些都是益阳的老人们说的,这些人平日里在师门兢兢业业,夜深后,却仿佛长了一万张嘴,一千根舌头,各种八卦止不休。
平时没少嚼过舌根,今年这灾祸却是落在了自己头上,刘义苦笑。
益阳峰峰主叫他去主峰大殿上时,那意味深长地眼神叫他打了个寒颤,就好像他一去便回不来了似的。他自然知道益阳峰峰主对他有颇多微词,无非就是懒惰太过,做事拖拉,性格懦弱……好吧,他自然也是知道自己过于惰性,可也罪不至此,要他在正月初一上主峰,去执行那个每年都有去无回的任务吧。
当日,刘义跪在大殿上,对益阳峰弟子失踪的奇案好奇不已,想要看看是灵渊山上的哪位大能要益阳峰弟子前赴后继地去送死,怎料他壮着胆子抬头一看,竟然是掌座。
现在正是寒冬之季,这位灵渊山掌座也仿佛随着气候慢慢衰败下来。
虽说求道者众,悟道者寿,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蹉跎。先辈们一位位逝去,经十余年前乾陵境那场浩劫过后,先人便一个接一个地陨落,原先身体强健的也渐渐力不从心,乾陵境是败了,可正派里老一辈的势力也如摧枯拉朽般迅速衰弱,此为百废待兴之际,各大门派的青年才俊纷纷展示才能,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灵渊山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当年魔门之祸理所当然出力最多,损失最大,改革换代也是最快的。长老们要么仙逝,要么退位让贤,长老一伍早已脱胎换骨。唯有掌座,迟迟没有接替的人选。
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完美的人选,只不过这个人选怕是再无继位的可能了。
少了以往与掌门一同的长老们,这位掌座孤身立在高台上竟有几分寂寥。转过身来,看着却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慈善的老翁,他走下几阶台阶,刘义甚至可以看到掌座脸上起起伏伏的丘壑,他已经老了。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本座找你来的目的……你身为益阳峰的弟子,可知建立益阳峰的缘由是何?”
刘义抬头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知道自己此去大约是有去无回,心头茫茫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
“回掌座,益阳峰主联络……灵力联络需要互相通感,才能催动灵书,传递消息给指定人……若是没有互相通感,便只能由书信代替,而益阳峰的弟子就是书信传递的信使……”
刘义绞尽脑汁,从脑海里挖掘出早就被丢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知识,有些磕绊地背了个大概。心中还有些庆幸,这问题不难,若是换个稍微晦涩一点的,怕是嘴也张不开。
老人点点头,垂着悲悯的目光,这样看来,更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老者了。
“不错。正是传达。想必你也听说过往年从未有人平安归来,山人言四起,都在猜测这些人到底去往何方,如今本座也坦白同你说了,此番你的目的地便是乾陵境,路途不算远,但风险较大,你此一去责任重大,请务必将此信件交予现任乾陵境之主柳如寄手中。”
话落,刘义心中那一点点庆幸随着铭泽的话一瞬间烟消云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方才自己到底是在庆幸什么?都要去送死了,幸在何处?
乾陵境可是敌营!
当年的魔门之祸,就是由乾陵境挑起的,燕渡大师兄与魔头江彦温皆死于此祸,双方损失惨重,才不得已休战。即便两方已经休战,这两个门派之间仍是有着血海深仇。
再者乾陵境恶人扎堆,去那便是送死!且不论柳如寄此人丧心病狂,能否安全到达上京署都已经是个问题了。
看见刘义神色大变,老人苦涩一笑。
“孩子,我已经大限将至。掌座职位尚未有人接手。眼下最有希望接替我的,便只有河曲的老二邱尚和建芫老三朱偃齐了,邱尚心性有余而能力不足,朱偃齐虽能力尚可但心胸狭窄,难堪重任。况且……他们都不是你我心中的那个人。他……他若是回来了,必然不会有如此两难的境地。”
这番话说的极有技巧,将原本地位悬殊的两人架在同一高度,将自己的苦处摆出,利用人的同理心,让刘义设身处地为他思索,可这哪里又是一个小小的杂役该思考的问题?可这并没有让刘义留神,他的重点完全放在了另一个地方。
“您,您说燕渡大师兄还活着?!”
老者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了一个话题。
“从前你那些前去的师兄确实生死未卜,这是我的过错,亦是无争的事实,我没什么可狡辩的。可如今境况特殊,这也许会是最后一封信了,是成是败,就此一举。这送信的人选每年都是你们益阳峰递交上来的,你也不要怨恨益阳峰峰主,他只不过按我的吩咐办事罢了。待那柳如寄看了这封信笺,我相信你应当会是性命无虞,他……他不是那无情冷血之人,你也不要心中有所牵挂,益阳峰自会好生安顿你的家人的。”
刘义还没觉出味儿来,便被塞了信件,送出灵渊山了。
行至半途,刘义心中也清明了一些,恼恨起来。那掌座竟是以家中之人的安危来威胁弟子做事。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心中愈发后怕起来,可只能认命前去,只是每到一站,便在心头痛骂那老头千遍,痛宰那老头万遍。
还有那个益阳峰峰主,分明是公报私仇!
虽有掌座亲自画下的符咒使免受伤害,可乾陵境毕竟是响当当的恶人谷,越往深处,风险越大,一路上也算是历经万难,才算到达了上京署。
刘义跟随在两位壮汉之后,缩着脖颈,活像只被逮着了的小鸡仔。
与依山而修的灵渊山不同,上京署不仅仅是地名,而是一座地宫,规模已达一个城镇大小。周围钟灵毓秀,山秀水清,宫殿恢宏壮丽。可这在刘义看来,好比是那无间地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尸骨堆上。
通道很长,又弯弯绕绕。好一会儿,刘义眼前才豁然宽阔起来,那两名男子向前方尊敬的行了一个礼,便默默退下了,刘义知道这是到了。该来的总是要来,他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噌噌向前去,噗通一声,便行了大跪拜礼,舌头就像是打了结,用尽力气才将其捋直。
“柳,柳,柳境主,灵渊山铭泽掌座书信奉上。”
半晌,无人应答。
刘义已然冷汗涔涔,缓缓抬头向殿上看去,刘义便直愣愣地呆住了。
放眼望去是空空荡荡的大殿,鲜明的是,殿上一人,端的是一副好皮囊,神情淡漠,外看是丰神俊朗,君子如玉,内里是清朗疏狂,气质绝佳。刘义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从未见过如此之美的人。他只要往那一坐,便是一幅画卷了。
乖乖,这怕就是神仙降世了罢。这可比灵渊山上那些拿腔拿调,道貌岸然,像是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了的大能们更像是神仙。这种人,就适合一手执棋,一手抚剑罢。一袭白衣,坐在暗沉的大殿上,格格不入,却又万般融洽。大约是在批注公务,古檀木桌上是被翻的散乱的文书。刘义知道,那里随便一张,也许就是又屠了一个城的报告。
柳如寄搁下笔,缓缓呼出一口气,拿起桌边放了好久的茶,呷了一口。
啧,已经凉透了。
他这才看向这个灵渊山来的小弟子。他慢慢踱下去,走到刘义面前,看着刘义早已被冷汗泅湿的背。
“我有这么吓人吗?刚才不是看了好久?”
说不害怕那必然是假的,仔细看刘义的双手正在轻微的颤抖。双腿也早已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跪麻了,刘义心中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这可是丧心病狂的魔头,自己竟痴痴地盯了许久!
“在……在下是泽铭掌座派来送信的。掌座叮嘱,一定要送到柳境主手中。”
刘义将手心的汗蹭在衣服袖子上,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信笺,双手呈递给柳如寄。信封上穿了金线,纹理粗糙,触感却精致。确实是灵渊山的来信。
柳如寄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完了便将信纸放在烛火之上仔仔细细地烧了。封皮孤孤单单地落在地上,柳如寄又端起案上的的茶,忽然想起来茶已经凉得透彻了,皱着眉头将茶水泼在地上,有几滴溅在封皮上,这小小封皮的角落一个铁划金钩的“燕”字,慢慢晕染开来,渐渐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已经十多年了。”柳如寄似是唏嘘感叹道。
刘义吓得大气不敢出,难掩慌乱。
柳如寄笑起来,不说话,可这沉默更让人胆战心惊。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个骰子,那清清冷冷的脸上,裸露出了十二分的恶意:“不如我们做个赌约,你是死是活,就靠这个作数,怎么样?”
此时,刘义看着柳如寄的神色,心道,这哪里是神仙,明明是罗刹。
刘义闻言汗如雨下,纵使心中万般不情愿,他也是明白这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活路了。
“小的,小的都听境主大人的。”
赌约既成,二人便开了赌桌,三局过后,刘义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往常的倒霉手气,险险以一点之差胜过了柳如寄!原本处在劣势的刘义,没想到柳如寄第三把竟堪堪掷出了一点。刘义那仿佛被拿捏住的呼吸,终是放松了下来。
柳如寄似是惋惜,轻叹了一口气。
“许久没练,手都生疏了不少。那好罢,希望你能够活着走出乾陵境。”
刘义如逢大赦,半爬半走的向门口冲去。
眼看到了出门的拐角,也不知为什么,许是该死的心中的一团火气,福至心灵,转头一句话脱口而出。
“掌座同小的说,燕大师兄尚且活着,小的斗胆提一句,若是燕大师兄一息尚存,望境主放过大师兄,灵渊山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铭泽掌座话说的模棱两可,刘义一路揣度下来,心中猜测,燕大师兄怕是落入那魔头之手,饱受折磨。不过好在尚未陨落,灵渊山十余年来,都在同那魔头虚与委蛇,一让再让,期望那魔头将燕师兄归还。刘义自觉已经察觉到了真相,又在魔头手中死里逃生,想到燕渡在这魔头手下折辱十年,因此愤愤然来了一句。
说完,却是不敢看那魔头,恨不得再长两条腿,瞬间逃出去才是。
闻言,柳如寄却是瞬间变了脸色。
两个婢子入了殿,将桌面上的公文整理归纳,搬送下去。殿中本就空旷,没了成堆的公文,更显得没有生气。这位令人胆寒的柳境主身处其间,寂寥更甚。他垂头凝目,不知在兀自思索着什么。
不远处,野外的飞鸟掠过已经泛黄的树梢顶,到底是已经到了冬季,几重青山,青山山峰已有了枯黄的迹象,给乾陵境山水一般的风光涂上一层金黄,山峰连绵不绝,高低起伏着,像是张着血盆大口,迎接着落日。
野外陈尸,血迹锈上草尖,在淡黄的色调里添了几分暗沉的红色。空旷的野外,传来几声鸟鸣,在山谷里悠悠回响,分外悦耳。天外飞来几只鸦鹊,驻停在青色的衣袖上,突突啄几下,又扑棱着翅膀飞到旁边突兀的大坑边上,歪着头,眼里露出不解的目光来。
尸体野外横陈,腰间一块铜牌,上书“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