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一瞬间,活生生的人没了,一瞬间全部都没了,大火烧了几十座营房、粮仓,死伤二百余人。
她站在一间破旧寝殿前,仰望天空,青灰色的烟在肆意弥漫,晨时的湿气凄凉地压抑着死亡的气息,一批批雪雕从情人山飞回,坠落在部落里,士兵牵着血淋淋的废马丧气而归。
昨夜,那只野雕一直站在门口,守护着幼主,赶也赶不走,晨起万楚儿看它,发现它已经僵了。
她蹲在门前,扛着一把锄头,手指提溜起野雕,晃了几晃,想着要不要把它埋了。她原本还想着在雪雕族里要是能有个自己的雪雕,她行事就方便多了,不想昨夜那么斗志昂扬,今早就死啦?
“还没有死,把它放回暖床上吧。”
面前突然传来一句温柔的男子声音,接着一只青筋攀至、修长惨白的手伸到她眼前,在她的手下面接住那只被她可怜提溜的野雕,万楚儿眼光追随,只见青烟蒙日,焦屋焚旗的景色下一位郎朗公子束着银色高冠,一身黑色锦袍绣着蓝色冰花,眉眼如雪,面容薄瘦俊气在湿冷的早晨显得青白而干净,半跪在她身前,紧紧注视着她,嘴角上扬。
他接住野雕,便站起身来,衣襟簌簌之下身姿挺拔如松,映入蓝天,身量足有九尺。
万楚儿在一霎那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扑腾,扑腾,她摁住心口,心想:搞什么?
他进入帐房,雪姬的儿子,大王子的遗子,小小的婴儿正躺在一张旧床上酣睡,男子把野雕放到婴儿脚边,坐到床边,手指伸出,竟有些微颤,眼神轻轻瞟了一眼万楚儿,继而还是缓缓伸出手指,也只是轻轻用指尖抚摸婴儿的额发。
原本睡梦中喘息不安的婴儿,此刻居然在他轻轻安抚下慢慢呼呼沉睡。
这人,是山里的神仙吗?万楚儿站在帐房门前,看着光影像水波一样覆盖在男人身上,衣袍冰蓝黑亮,他的皮肤干净透彻,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这时,天空中突然鸣起一声响彻云霄的雕啼。
她在雪雕族呆了大半年,见过训练有素的神雕,王族圈养赏玩的宠雕,还有山野雪沟里的野生雪雕,它们的鸣叫她听过太多,如同呼吸一样时刻围绕在她的身边,然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恐怖如斯的声音,像深山中虎王的春来咆哮,既散漫又威震四方。
果不其然,它一声发出,四下雕群纷纷回鸣。引得人人举目眺望,企图在天空中看一看这飒爽英姿的雪雕。
有外人在,孩子还在睡觉,万楚儿背对着外面,只是静静听着动静,没有离开帐房。
突然背后掀起一阵雪,呼呼一下,厚重的棉帘都嗤拉拉地响起来,险些将屋内的炉火给扇灭,万楚儿还以为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只见男子坐在床头,低声斥道:“退后。”
万楚儿登时怒上心头,心想他坐在她屋里,还想让她退回,长得好看也不能反了你了。正要骂出口,突然她意识到什么,脚步没动,头缓缓向后扭,只见一只半人高的、黑魆魆的巨型雪雕立在她身后!
黑雕身姿硕壮,嘴长而尖,赶上她的脸大小,似乎一张嘴就能把她整个头给吞下去,黑头铮铮目如恶狼,浑身的羽毛光滑铮亮,像黑崖石般一丝不苟,它近距离地站在她身后,不用想她就知道那声惊天动地的鸣叫和一阵狂风,定是它带来的。
它是这男子的?他是让它退回,怕影响到婴儿了?
黑雕看着她,万楚儿甚至从它眼中看出可怕的笑意,深山之物易有灵,可能平常人看不出她的异常,但是这种怪物……
万楚儿想着,站直身子,正视着它,只要不胆怯,不信它能看出这个身子早已死了。
黑雕动也不动,仍旧含着“笑意”看着她,眼珠连动都不动,紧紧看着她额头上的伤疤。
帐房外,早就吸引来许多人,想要看看是什么神物降世。
帝后被侍女搀扶着赶来,这场大火,大王子大王妃双双失去,族落在一夜之间如同流星锤地般黑焦个稀巴烂,山月奴处理了一夜的事务,通传找了一夜的纵火之人,眼睛一下也没合,听到小孙子房外降下神物,心一下被提了起来。
在雪雕族中,雪雕被奉为圣物,雪雕族也自称雪山圣族,不仅他们有着光耀美丽使人如愿的千年花,并且他们有快比飞马猛如毒蛇的雪雕。
听万楚儿汇报,驰儿是被一只野雕救下的,她见到那雕恶臭如鼠丑陋若鸡,心中颇为烦厌,不想今日就要神物降世,说不定就是她孙儿天神庇佑,圣物化身,将来那开土扩疆,远远看见了黑雕,她的步伐越发轻快,催着侍女再快些,别让圣物飞走了。
突然,山月奴脚步一顿,险些瘫软坐倒在地,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你,是你?”
她神色张皇,又突然提起一口气,眉目瞬间狰狞,呲牙咧嘴大骂道:“谁让你来的!”
万楚儿见到帝后来了,正要跪倒请安,突然身后有人扶住她的臂弯,把她扶了起来,挡在她身前,屹立不动。
又听帝后站在不远处破口大骂,她悄悄凑过来头,却见帝后正对着这个男子,面容崩毁,极度愤怒。
她后退一步,以为这男子是不是他族的恶人杀了许多雪雕族人,只见,男子面朝阳光,微微颔首,笑道:
“儿臣斯影挽君,拜见帝后。”
斯影挽君?!九王子?
王族有十子,皆出自帝后山月奴,大王子托萨,二王至五王兄弟四人皆是战死,六王子巴云屠,七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陌颜人,八王子鹿鸣童,外加未及弱冠的十王岭毒苍。
只有九王斯影挽君她知晓甚少。
她曾经有意打听过九王的下落,但是人人都对九王避而不谈,她还以为他是悲惨战死,或是夭折在幼年,不想他竟活生生的站在这儿,生长得高大俊朗,颇有神姿。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温文尔雅,但是万楚儿听出来和刚刚和她说话时有明显的区别,连背影都透出冷意。估计是母子不合,万楚儿心想,但是也不至于像这样,跟有着血海深仇的宿敌一样。
山月奴指着斯影挽君,咬牙切齿道:“把他给我打入地牢!用铁链锁死!绝对不要让他出来!!”
“母后!”他嗓子莫名哑了,惨然唤了一声帝后。
“住口,你个不祥之人!”帝后一口气骂得自己都快站不住脚,还是拼命挥手,让侍卫捉拿下他,“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彻底和你断绝关系!”
万楚儿抱着胳膊,站在斯影挽君的身后,这出戏她实在没有见过,真是热闹啊,不知道这黑雕见主人受辱会不会扑上去,说不定斯影挽君一挥手,这雕还能把山月奴给送到天上去。
想着她颇有兴味的抬起眼,就在这时,她抬眼看见前面那人回过头来,左眼中闪着泪光。
不是,大男儿轻易不流泪,你怎么还要哭了,想着她的心脏突然一猝,猛然一阵急跳,一股气就涌了出去,咳咳呛了她一口。
斯影挽君闻声,低头看她,透明色的眼睛刚才还十分熠熠生辉,这时却无比脆弱,一滴眼泪随时就会碎。
万楚儿意识到什么,慌忙跪下,向他行礼,道:“九王殿下。”
这时走来两人。
“斯影挽君?”
“九哥!”
两人缓慢走来,是六王巴云屠和十王岭毒苍,刚刚从情人山回来。
两人都是一身羽毛,狼狈不堪,年纪看起来少长的应该就是巴云屠来,昨夜因情人山不断传来致命的琵琶声,他们便驱马擒贼,万楚儿偷偷看了他们出发。巴云屠似乎受了重伤,胸口一大片血,走不了路了,被岭毒苍搀扶着回来。
巴云屠见到斯影挽君站在这里,神情和她娘有一拼,更在他看见黑雕之后,脸色疯狂地小雨阴雨暴风雨地变化。
反而岭毒苍神情恍惚,像是知道些什么。
“云儿,你怎么样?”山月奴终于转开她恶狠狠地目光,眼含温柔和骄傲地看向巴云屠。
还云儿呢,他都是个大大大男人了,万楚儿在一旁撇嘴。
巴云屠神情有所缓和,抱拳禀告道:“琵琶人实属狡诈。”他一字一字吐出,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条绿色丝带。
“可是中原派来的高手?”
“这……”巴云屠神色闪躲,不住眼看向岭毒苍,怎料岭毒苍是个大漏勺,嘴巴一张就合不住,“是个大美人,抱着个琵琶,站在树底下,我和六哥引她出来,但是她实力太强了,我们话语间惹恼了她,她便丝毫不留情,随手一挥琵琶就把三百只雪雕震得血肉模糊,也把六哥一挥击倒,我也差点死在她的琵琶下。”
巴云屠的脸色极其难看。
岭毒苍还是继续说:“最后,最后还是……”
“最后怎样?”帝后问道。
“哎哟,你掐我干什么?”巴云屠听不下去了,掐住岭毒苍的肋肉,让他闭嘴。
岭毒苍嘴快嘟囔道:“是九哥把我们救下来了的。”
巴云屠蔑了一眼斯影挽君,讥道:“自然是妖术,才能够抵挡住妖术。”
巴云屠绿眸一闪,突然发现了什么,神情一恍,便一把甩开岭毒苍,直扑向斯影挽君,从腰间取出的鞭子咻咻挥舞,口中骂道:“原来你死这儿了!!”
寒雕呼哧着飞翔起来,遮住斯影挽君,斯影挽君闪躲在它翅膀之下。
然而,鞭子啪得一声,身后有人匍匐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