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湛点头,顺阶而上直奔神农门正堂。
待到救下曹渡和贾足,言崇业已赶到。一场鏖战,杀的贼人片甲不留。
神农舍人望着眼前狼藉,心中又惊又愧:惊的是,弥蓝山剑法当真天下难敌;愧的是,若非常言及时赶到,非但弟子饱受荼毒,神农门百年基业亦毁之殆尽。
因见常言急于下山,众人情知二人要事在身,是以不敢多耽,齐齐送至山门。
行至大路,已近黄昏,见常湛神色黯然,言崇安慰道:“三哥,掌门师姑运筹帷幄无人能及,此番虽险,也定能化险为夷。”
常湛苦笑摇头,悲戚道:“回想前往宝镜湖前,臻儿言行大有诀别之意,可恨我愚钝,竟无察觉,害她身陷敌手命在旦夕,身为弟子人夫,当真无用至极。”
言崇急道:“不,掌门师姑料事如神决战千里,只要咱们同心对敌,定能,定能,”话说至此,已是哽咽难言。
如此,两人稍作暂歇,随即上路,风驰电掣般向弥蓝山进发。跑了一天,恐马儿力竭难支,便找了家客栈打尖。
默默吃过饭,离开时夜已深沉,店伙帮忙提灯拉马,目送两人消失在暗夜中。
不知跑了多久,抬头见东方发白,常湛勒马道:“天快亮了,咱们也歇歇。”
言崇答应一声下得马来,取出干粮水壶,解缰放马自去。
常湛寻溪洗脸回来,见言崇竟自倚石入梦,心内一叹,悄坐调息。
约摸两顿饭的功夫,言崇忽然警醒,低声道:“三哥,有人来了。”
常湛点头不语。
不多时,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高头大马当先奔来,谁料疾驰中伴着一声凄厉嘶鸣,马儿突然屈膝倒地,马背上一大一小两人登时滚落道中。小孩原地爬起,望着抽搐的马儿不知所措,忽听大人发出呻吟,忙扑身上前。
大人尚未挣扎坐起,一队人马已然追近。
见来人亮出兵刃,大人哑声骂道:“大胆!”
只是才说了这两个字,口鼻涌血伏地难继。
来人道:“跑了一夜,王爷也乏了,不妨早些送王爷上路,咱们也好回去交差。”说着挥手道:“杀。”
七八人得令挥刀的同时,常湛言崇已然抢上救人。
一旁小孩见状惊喜哭道:“师父?!”
原来这一大一小两人竟是阚王父子。
一场鏖战,常言击退来敌,因恐后有追兵,忙带人离开。
因见熊三开气息渐弱,熊掩玉拉手道:“师父,求你救救父王,”说着抱住熊三开,痛哭道:“父王,玉儿再也不淘气了,你不要死,不要离开玉儿,”
两行血泪自熊三开脸庞滑落,他用尽全力抬手抚摸儿子头脸,凝望半晌,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言崇会意,伸手往衣襟内一探,掏出一个油纸包。
熊三开微微合了合眼,强撑道:“玉儿,答应爹爹,不要报仇,以后,要听师父的话,”
熊掩玉泣不成声道:“玉儿,记下了,”
熊三开望着儿子,忽然面露微笑,过了片刻,缓缓合上双目。
熊掩玉抚尸痛哭,直哭到声嘶力竭不省人事。醒来见不远处的林中拢起一堆新土,不禁又哭到泪干。
彼时常言看过油纸包中的血诏和兵符,良久无言。尤其常湛,想到秦佑臻曾经的话,和那张写满人名的关联图,不由得背脊发凉,自语道:“臻儿既全盘知晓,为何要坐以待毙?”
言崇急道:“掌门师姑知道什么?三哥,你快说啊?”
常湛慢慢摇头,将兵符诏书收好,叹道:“怪我蠢钝,难解其详。”
言崇犹自疑惑道:“堂堂阚王,既察觉毕十彷谋逆,尽可一杀了之,为何拖延至今,酿得今日下场?”
常湛轻声道:“咱们只管将此物转交班桑四将,至于其他,休要信口乱讲。”
言崇点头,又思忖道:“可我觉得此事似乎与咱们弥蓝山有关。”
常湛一叹,起身走去熊掩玉身旁,和声道:“玉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记住王爷临终的话,不可叫他心中不安。师父师伯这就带你回山,好不好?”
熊掩玉抽泣道:“好。玉儿答应过父王的话,一定能做到。”
言崇轻抚其背,安慰道:“有师父在,不会叫你再受伤害。”
熊掩玉本已止住哭泣,听了这话,又大哭起来。
三人收拾停当上路,问起这些天经历,熊掩玉断断续续哭诉一遍。见师父师伯黯然无语,不禁拉言崇衣袖,哭道:“师父,徒儿真的看见掌门师姑祖被黑衣人抓去,这才会相信毕十彷的话,前往各大门派求援。后来父王忽然赶到,告诉玉儿掌门师姑祖安然无恙,是毕十彷这狗贼利用玉儿假传消息害人,” 说到这里强忍泪水,续道:“父王还说玉儿铸下大错,因此要亲带玉儿上弥蓝山领罪。师父,弟子知错了,”说到这里已是哽咽难言。
言崇轻抚徒儿头脸,心内苦叹,半晌道:“希望你不要辜负王爷良苦用心。”
熊掩玉似懂非懂,茫然点头,哭道:“弟子记下了。”
正走着,忽见熊掩玉身子直起,言崇扶住道:“怎么?”
熊掩玉侧耳道:“是我王府禁军哨音。”
常言听闻下马,点头示意。熊掩玉随即回了两声,过了好大一会儿,见道旁闪身出来两人,却是阚王悍将桑格桑多。
一见熊掩玉,两人惊喜涌上,跪倒忍泪道:“属下救驾来迟,”只说了这一句,再难把持,伏地悲泣。
熊掩玉跳下马来,抱住二人,未及开口,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言崇张望前后,上前劝道:“此处不宜久留,还请将军节哀。”
两人忙止住悲伤,起身冲常言深施一礼道:“两位恩情,定当还报。”
言崇道:“玉儿乃我弥蓝山弟子,理当如此。”
桑格咬牙道:“毕十彷这奸贼,利用小王爷搬弄是非,害死我主,若不手刃仇人,誓不苟活。”
熊掩玉拉他手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班将军呢?”
桑格擦泪道:“小王爷,这里不便多说,还请跟随属下别处说话。”
见常言点头,熊掩玉随即跟着桑格下了大道。
绕过一处山坡,南面僻静处是一片竹林,竹林边上有一段废弃的高墙。转过墙壁,乍见两口薄棺摆在地上,熊掩玉心内害怕,不觉抓住言崇衣袖,退步向后。
桑格桑多慢慢跪倒,含泪道:“小王爷,班查班酣,都被毕十彷杀了,”说着转身望向棺木,双手握拳,流泪道:“好兄弟,小王爷安然无事,你们自当瞑目。”
熊掩玉惶惶道:“他们,都死了?”
桑格跪走两步,叩头道:“王爷惨死,小王爷当为父报仇,以敌之鲜血祭奠王爷在天之灵。”
见桑多也不住磕头,熊掩玉闪身避开,低头自语道:“我答应父王不去报仇的,”
桑格惊怒道:“父仇不共戴天,小王爷怎能坐视不理!?”
熊掩玉吓的一怔,躲去言崇身后,诺诺道:“父王临终遗言,不要玉儿报仇,还要玉儿只听师父的话。”
桑格桑多对看无语,半晌失望道:“小王爷是阚王仅存骨血,怎能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况毕十彷弑主造反,若无小王爷力挽狂澜,只怕阚境大乱迫在眉睫。”
熊掩玉哭道:“毕十彷连父王都杀得,我如何能对付他?”说着忽然推言崇道:“你们还是问我师父吧,玉儿从此只听师父的话。”
见桑格桑多四目喷火,言崇一时语塞。想到常湛半晌不曾开口,忙回身道:“我虽是玉儿师父,可我三哥在这里,自然事事听他的。”
常湛上前搀扶桑格桑多道:“两位将军先起来,有话好商量。”
桑格挣脱道:“若小王爷不同意,咱们便一直跪在这里。”
常湛道:“跪在这里如何报仇?”
两人一愣,随即喜道:“小王爷答应了?”
见常湛点头,熊掩玉忙上前搀扶二人道:“师伯说话算话,将军快起来吧。”两人谢过起身,便欲带熊掩玉离开。
常湛道:“将军且慢。王爷临终托孤重胜泰山,常湛不得不多问一句:两位此去平叛雪恨,胜算几何?”
言崇亦点头道:“你们可能保玉儿全身而退?”
桑格桑多被问的哑口无言,垂首半晌,忽然双膝跪倒,诚然道:“愿听常大侠差遣。”
常湛侧身避过,双手相搀道:“不敢当。”说完想了一回,皱眉轻声道:“只不过,若要成事,还需劳动两位将军舍身犯险。”
桑格桑多慨然道:“只要能替王爷报仇,咱们死不足惜。”
熊掩玉哭着阻道:“我不要报仇了,不要你们去送死,”说着望向两口薄棺,流泪道:“我已害死了父王和班查班酣,若你们身死,我,我,”说着跪地大哭起来。
桑格桑多正欲再劝,言崇摆手阻住,蹲身向熊掩玉道:“是非对错,并非玉儿所想所看到的那样。今日之事,有师伯师父在,绝不会令两位将军有损。”
熊掩玉止住泪水,望向言崇,见常湛点头,抽泣道:“真的?”
桑格桑多心内甚感宽慰,眼中蓄泪,上前扶起道:“难道小王爷还信不过常大侠?”
常湛如此这般将心中盘算细说一遍,大家齐声称赞,待到商量已毕,见桑格桑多领命去了,常言亦各自忙碌一番。掌灯时分,二人悄声叮嘱熊掩玉几句,随即隐身荒林。
不知过了多久,抬头见星光一片,言崇忧心道:“三哥,毕十彷真的会来?”
常湛不答,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微弱篝火旁的熊掩玉。
言崇呆了片刻,点头道:“他一定会来。这就叫做‘算来算去算自己’。”
常湛哑然失笑,叹道:“胡说什么。”
言崇笑道:“这话可是掌门师姑歌中常念叨的。”
想到妻子,常湛心头一痛,险些掉下泪来。
言崇自悔失言,忙道:“小师姑对三哥情深似海,便是为了三哥,也会好好活着的。”
常湛忍泪不语,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如此。
夜色渐浓,熊掩玉打了两个呵欠,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起身往火堆中添了些柴草,回身望着两口棺椁出神。忽然,一阵急促哨音响起,熊掩玉忙将篝火熄灭,藏身暗处。
等了好半天,哨音复又响起,接连三次,熊掩玉探身喜道:“桑将军?”
话音未落,数十把火光骤然亮起,毕十彷呵呵一笑,躬身道:“属下见过小王爷。”
熊掩玉大惊失色,正欲转身,毕十彷冷笑道:“小王爷莫慌,桑将军在此。”说着将手足被傅的桑格桑多掼倒在地。
熊掩玉怒道:“大胆毕十彷,快把他们放了。”说着不住后退,左右观望道:“我师父师伯都在这里,”话说至此,忽然被脚下乱石绊倒,惊慌失措道:“师伯,师父!”
毕十彷警觉四望,暗暗使了个眼色,一众手下蜂拥抢上,登将两口棺材砍的稀烂。
毕十彷移步上前,拎起熊掩玉,阴森道:“快交出兵符诏书,不然师父也保你不住。”
熊掩玉忍痛道:“呸。你杀了父王,你这叛徒,”
毕十彷手上用力,熊掩玉不禁痛叫出声,乱骂道:“毕十彷,你这卑鄙无耻卖主求荣的狗贼,你最好杀了我,否则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毕十彷忽然松开手,怒道:“私心叛主的是熊三开,害他惨死的就是你。”
熊掩玉哭道:“你胡说,你放屁,父王是好人,是你害死父王的,”
毕十彷哈哈一笑,看了桑格桑多一眼,面露鄙夷道:“熊三开不服上令,毒杀杜田余散涂首信并将首级献给秦佑臻以作拜山之礼的那天起,就该知道会有今日。只可惜,纵你拜入弥蓝山,终究难逃一死。”说罢大笑起来。
熊掩玉猛的拔剑便砍,含泪怒道:“狗贼,不许你污蔑父王。”
毕十彷退身向后,抓起桑格桑多,稍一用力,两人口中齐齐喷血不止。
熊掩玉见状惊骇道:“桑将军?”
毕十彷沉脸咬牙道:“快给我。”说着便欲发狠。
熊掩玉捂住胸口惊叫后退,毕十彷见状心内大喜,丢开二人扑将上去。熊掩玉惊慌中猛将胸前藏着的油纸包用力抛出,毕十彷不及多想,飞身接住。
与此同时,常湛言崇镖枪齐发,火把登时熄灭。余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双剑已到面前。一场厮杀,来敌死散殆尽。
看着中毒倒地浑身乱战却紧抱装有兵符诏书的油纸包不放的毕十彷,桑格桑多刀起刀落,登将人身首异处。
来到阚王葬身之所,将毕十彷人头祭上,桑格桑多伏地大哭一场。未免节外生枝,众人暂将班酣班查一同入土,只待来日风波平息再请灵返乡。
熊掩玉掏出兵符诏书,忍泪道:“父王遗诏,令玉儿随师回山,阚境交由四位将军掌管。如今班将军已死,理当由桑将军承继。”
桑格桑多跪倒双手捧接,叩头道:“属下当代小王爷整饬散军,重振阚王雄风,敬候新王归位。”说毕又向常言拜谢。
两人侧身避让道:“王爷地下有知,自当瞑目。”
收拾妥当,众人匆匆上路。行至岔道,目送两位将军离去,熊掩玉难免又伤心一回。走了大半日,因见熊掩玉困顿至极,常言便早早寻了客栈休息。
吃过饭,安顿徒儿睡下,言崇自去饮马不提。
回来见常湛呆坐灯下望着从毕十彷处搜来的皮书出神,言崇拨亮油灯,对坐轻声道:“三哥对桑家兄弟的话心存疑惑?”
常湛摇头,轻叹道:“他们所言,小师姑早已告诉过我。”
言崇啊的一声从椅中跳起,险将桌子掀翻。
常湛摁住灯盏,看了一眼睡梦正酣的熊掩玉,低声道:“悄声些。”
言崇惊讶道:“掌门师姑早知毕十彷便是云王布在萩王身边的奸细米兆平?更知阚王与黑衣人暗有来往?那,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历?”说着一指熊掩玉,压低嗓音道:“如此,岂非引狼入室?”
常湛不理,盯着皮书呆呆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如此。”
言崇一把抢过,细看两遍,不解道:“这上面哪里写着?”
忽见常湛面露微笑,言崇心内着慌,伸手在人脸前晃了晃,关切道:“三哥,你笑什么?”
常湛怔怔道:“笑?没有啊。”
言崇忙将皮书丢去一边,忧心道:“难道皮书有毒?”说完伸手摸出血樱珠,硬要常湛吞下。
常湛推开道:“胡闹。统共剩下这一颗,怎可糟蹋?”
言崇眼中忽然蓄泪,哽咽道:“掌门师姑爱三哥胜过一切,三哥若有好歹,掌门师姑一定不会放过我。三哥,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好好的。”
常湛大感莫名其妙,正欲说话,忽被言崇抱住,哭道:“三哥,你别这样,掌门师姑不会有事的,”
常湛吓了一跳,一面挣脱一面压低声音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一定好好活着。”
见常湛自往榻上歇下,言崇呆坐良久,才怅怅然睡去。
次日醒来,见师父师伯早已收拾妥当,熊掩玉顾不上洗漱,胡乱吃了早饭,忙跟着出了客栈。
走在路上,见常湛一言不发纵马狂奔,熊掩玉苦脸道:“师父,师伯是不是还在怪玉儿?”
言崇一面甩缰,一面道:“不关你的事。”
熊掩玉忽然垂泪道:“徒儿确实犯了大错,就算师伯不理会,来日掌门师姑祖也必要责罚的。”
言崇轻叹道:“玉儿怕不怕?”
熊掩玉点点头,哭道:“掌门师姑祖会不会赶徒儿下山?”
言崇长叹一声,若有所思道:“师父只知道:若玉儿犯错,首要认之改之,且勇于承担后果,方为男儿本色。”
熊掩玉想到爹爹和家将因己惨死,早已哭的哽咽,不住点头道:“是,弟子记住了。”
这一日正午,终于回到弥蓝山地界。
常言正自疾行,忽听道旁有人惊喜道:“三弟!四弟!”
不等常湛勒马,随后赶上的言崇飞身跃下,迎上喜道:“大哥,你怎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