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办公室也无法立即修改会议纪要,堆积如山的课题组报销单让许楠几乎是刚进办公室就一头扎进票据的海洋,待她从账目汪洋中抬头,发现已经下午两点了。
此刻她正占用着休产假的胡老师工位,就连电脑用的也是胡老师的。胡老师本人倒是不介意,但许楠还是有一种借住在别人家的不自在感,所以尽量将办公桌和电脑里的文件维持在胡老师交接给她时的状态。
当最后一叠票据归入档案盒,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办公室里现在又只有她自己,十分寂静。
她站起来接了杯热水,在饮水机边晃悠着活动筋骨。课题组的同学们基本都是住在宿舍,不需要打卡,校园内也有各种场所,可以支起电脑就办公,所以大家并不常来。
但是该预留还是要预留,后果就是算下来没有一个空位,只能委屈小助理。
好想拥有自己的办公桌啊……
不行不行,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考虑吧,先解决最紧要的事情。她一边吃着小面包,一边拿起乔教授给她批注的文件。
不得不说,乔教授的字和他人一样,清癯劲秀,透着一股学术权威特有的节制与矜重。
许楠打开原稿,想了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乔教授写的修改内容清晰明了,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一字不差地在文本里调整修改。既不用动脑子,也不会出错。
但若只是充当人肉打字机,那自己与智能文档助手又有什么差别?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许楠在电脑原文件中打开批注模式,把所有乔教授手写的修改内容都先标注出来。
然后静静地看。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从来没在任何事上这么认真。
从小到大,家里人对她最多的评价就是“迷糊”。饭,吃了就好;课,上了就好;试,考了就好。就连大学选专业,也是迷迷糊糊随便选一个,不考虑就业不考虑爱好。家人一度开玩笑地说:“怕不是哪天就迷迷糊糊地走丢了。”
偏偏今天这几页纸,她不想糊弄过去。
大概是憋着一口气吧,想告诉乔教授,我配得上这个岗位,哪怕你不认可。
她试着幻想自己是乔教授,体会这句话为什么要这么改,那一段为什么要调顺序。慢慢的,她开始理解乔教授的那句“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武林小白,机缘巧合下受门派掌门的点拨,融汇贯通,勉强可以武个一招半式。
可喜可贺。
暮色漫入窗棂时,纪要修订版终告完成。重新给乔教授发送了邮件,她如释重负,心情极好。
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手上的电话响起来,许楠看了一眼,是妈妈。
“喂,妈妈”,许楠心里有点慌,接起电话转身走进楼梯间。
“楠楠,到家了吗?”许楠妈妈在电话那头问道。
许楠嗯了一声,“正要下班,已经到楼下了。”
妈妈细微的叹息穿过手机,“这都几点了,怎么才下班?外面天都黑了吧,一个人不安全……”
许楠试图转移话题,“您和爸爸都还好吧?”
结果妈妈一点都不打算结束,本来给许楠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些的,“爸爸妈妈知道你不是个聪明孩子,整天糊里糊涂的,让你回家里来,找份安稳的工作,一日三餐生活起居我们都能看顾你。结果你非要留在A市,凭你自己的本事,在A市能混出什么来呢?”
这一通长篇大论,在许楠决定留在A市找工作那天起,就不知道听他们说过多少次。但此刻再听一遍,还是像有一颗秤砣坠在心上,沉甸甸的难受。
“我现在在A大上班,不是挺好的么……”许楠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她甚至能猜出妈妈接下来要说什么。
“楠楠,你得认清现实。A大听着好听,但是你连个编制都没有,还不是领导不高兴就开除了。我和同事们聊天说起你,都不好意思提你在哪上班……”
A市深秋的夜晚,凉意渐深。
许楠听着电话里妈妈的话,深吸一口气,凉气瞬间充满胸腔。刚刚认真做事带来的小小得意,也随着这股冷空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乔宇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远远就看见办公楼前的路边站着的小小人影。
小助理举着手机,兴致不怎么高的样子,那双大眼睛弥漫着难过,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估计站得有点久,她的脸颊冻得微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却格外明显。
原本一脚油门就可以过去,乔宇却鬼使神差地在她身边悄悄停下了。
许楠妈妈在电话里说了好长的一通话,结果电话那边没见回应,就知道女儿不愿意听。她只好暂时停止:“行了,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了电话,许楠转身朝路边走去,谁知身边突然冒出来一辆车,她吓了一跳,估计再走快点就得趴在车上。
还好车是停下的,要不小命难保。
她不满地瞪向驾驶位,发现座位上的人有点熟悉,甚至这个场景也有点熟悉。
又是乔教授……看来自己与他真是犯冲。
乔宇也没想到小助理会向他的车扑过来,可见她之前接电话多心神不定。他降下车窗,“吓到了?”
对面失去表情管理的小助理失魂地点点头。
乔宇的心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晃了一晃,紧握方向盘的手掌沁出一层细汗,为了掩盖紧张随口问道,“这是下班了?”
车外的小助理顿时紧张起来,“乔老师,纪要刚刚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您方便的时候再看一下吧。”
看来是误会了……
乔宇自己虽然是个工作狂,但是他并不认为别人需要和他一样,连上下班的时间概念都没有,只要工作能做完,不来上班都行。
但他此刻只好继续没话找话:“要回家吗?我送你到地铁口。”
小助理摆手摆得飞起:“谢谢乔教授,我骑共享单车就行,很近的。”
没有继续的理由,再坚持下去不像话,乔宇只好点点头,嘱咐一句“注意安全”,踩下油门。
乔宇的房子离学校不远,不堵车的话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是堵起来就没完没了。
今天他原本计划是要回家熬大夜的,所以比日常下班早了一些,汇入堵车车流之后就再也动不了了。
看了一眼后视镜,他回忆起刚刚开车离开时也是这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助理。
乔宇的生活里也来来去去了几位,各有各的魅力,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每一位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十分优秀,他欣赏这样的优秀,也认真投入感情,最后虽然没有修成正果,但双方没有对错,只是不合适罢了,也就只有遗憾没有伤心。
所以要说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确实不至于。更何况仅仅因为小助理的一双眼睛就沦陷,自己说出来都不相信。
如果说是硬件条件……乔宇回想起那份被他扔进废纸箱的简历,脑门上青筋直跳。怪不得绕过他录取呢,这种简历是第一轮他看到就马上扔进废纸机中的程度。
当车流终于缓缓动起来的时候,乔宇终于想好了一套最完美的解释:这是对另一种与他毫无相似之处的人生的观察体验。
还好过了拥堵点之后路况十分畅通,他到家没有耽搁太多时间。进门简单收拾了一下直奔书房,电脑刚打开,邮件的提醒就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为了能不受打扰安心把报告写完,他只好耐下心来处理待回复邮件。
那么多邮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小助理的那封。他没有去管,先是把其他重要的邮件回复一遍。
其实纪要这种文体,对于前两天的会议没什么意义,组内的每个人做了什么,要推进什么,要完成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也希望会上其他人也有同样的觉悟,不需要再形成文字提醒大家。
乔宇无非是看会议上傻乎乎的小助理无所事事的样子太搓火,给她找点事情做罢了。
他关了邮箱,把之前没完成的数据和报告都打开,打算继续推进。秦教授最近一直在国外,很多工作都需要他先经手,这学期课程量也上来了,无暇分身。
研究有些落后,必须尽快赶上来。
盯着数据看了半天,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干完?
乔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给快要干死的植物浇了水,把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下楼倒了垃圾,还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这个晚上应该没有任何干扰了。
在电脑前又枯坐两分钟,他终于还是认命地歪在椅子上,打开邮箱里小助理发的那封邮件。
邮件正文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堆东西,他没看,先下载了附件打开。
短短几页的文件,满屏都是批注和修订标记。为了方便办公,乔宇的屏幕很大,各种符号标注的冲击就更直接了,仿佛直接拍在他脸上,他气得直倒气。
没有工作过还没上过学吗?给自己导师发文件也是这个德行?
他特别想现在就给小助理打电话,问问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或者干脆开除算了,一劳永逸。
哦对了,还有邮件正文,有功夫写那么多字,还不如好好调整纪要内容。他又把邮件正文打开,打算把“罪状”收齐。
邮件内容的语气倒是很恭敬,她说,乔教授您好,今天认真学习了您对纪要的修改,发现自己能力有限,确实没有写好,让他失望了,心里很愧疚。
乔宇“哼”了一声,算她有自知之明。
她又说,虽然这次乔教授对文稿有了明确的修改,但自己觉得不但要把所有修改都落实,还应该举一反三,看其他地方是否也有同样的问题,一并调整。
乔宇又“哼”了一声。
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推修改想法,她最后又补充道,这次给乔教授发送了修订版本,是希望乔教授不吝赐教,看她补充修改的方向是否正确,她以后一定努力跟上课题组的步伐不掉队。
再一次打开那满篇批注的文稿,乔宇的心境有了很大不同。他重新看了一遍,还算她没有敷衍,能感受到用心,修改的方向也没什么问题。
有进步,虽然不多,但是有。
还开除吗?算了,乔宇心里想,放她一马。
犹豫一瞬,乔宇还是把文稿变成清版,发到课题组的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