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刘沙记事：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护着邻居石木兮。
起初我以为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可后来想想又觉不对。
不到五岁的矮团子，流着两管清鼻涕的楞丫头，有什么可钟情的？
可我就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哪怕肋骨尽断，皮开肉绽，疼得冷汗淋淋，我也想挣扎过去，擦掉她脸上的泪。
直到那天，我刚在医院打上石膏出来。
就见被摔得支离破碎的石木兮口吐鲜血，向我伸出手臂，我惊得如被雷击，忽得忆起最久远的过往。
*
那时我还未化形，只是天地间最普通的一捧流沙。
任水流不停冲刷，任日月不断侵蚀，我已越来越细碎，不久便会消散于天地间。
有一日，一颗粗笨的顽石滚落在我身旁，替我阻住冲刷与侵蚀。
它好丑好重啊，那么圆滚滚的形状，那般灰仆仆的颜色，一点也不通透灵秀。
可有它在，我的身子竟越积越厚，灵气越渡越盛。
很久之后，它又留住了一颗神奇的种子，让它在身边生根发芽，长出艳红的三片叶子，生出最美味的果子，那果子成熟后脱落在我身边，因此我得了它非凡而神奇的能量。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我化形成功。
我在石头旁等了好久，可那颗顽石依旧无知无觉，我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山中不知岁月久，或许百年，或许千年。
有一日，我自山间回洞府时，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丫头，她的头上摇晃着一株植物，那植物长了三片艳红的叶子……
我朝圣般走过去牵起她。
那个阴差阳错护下我，又助我化形的顽石，竟已化成这般可爱的小丫头。
*
在医院里，我和石木兮说等我三年。
我算了一下仍需受的责罚，发现我怕是要失约了。
几次转世投胎，我早与阎君成了知交。
她逝去的第二日，我求阎君通融，跑下地府看她。
她那时正懵懂地拿了三尺长的路引，随着勾魂使者走过黄泉路。
等看到两岸棉延千里而不绝的彼岸花时，她豁地开心起来，不顾使者呵斥，跨到花丛间流连忘返。
傍晚时她终于到了望乡台，被鬼差带上去时，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个生养她的家，早已让她寒透了心。
第三日，她自阎罗殿出来后，怡然自得地到了奈何桥。
见孟婆正端碗递与面容呆滞的魂灵，说着千篇一律那句话：“饮下此汤，前尘尽忘，来世新生。”
石木兮兴奋地奔过去，围着孟婆转了几个圈：“呀，孟婆姐姐，你这么漂亮呢？”
“真是久仰啊，能得见姐姐真容，小妹三生有幸。”
那自在的姿态，仿佛到了自家后花园似的，将面容肃穆慈悲的孟婆逗得哭笑不得。
我是无需为小石头担忧的，她到了哪里，都是让人喜爱的那个。
之后，我拜托阎君多照顾她，这才放心回了阳间。
*
时间一晃三年半，昨天听后母说，对门把死了三年多的姑娘卖了。我愣了一瞬：卖了？我的木兮已经在地府呆了那么久，这家人还不放过她？
我不顾脸上刚添了两寸多长的伤口，于血肉外翻处盖了张纸巾又下了黄泉。
我急匆匆赶到时，小丫头正叉着腰，指着对面一张扁平的人形物体大骂：“张老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张肉饼子，也好意思管我叫老婆！”
那老头张牙五爪就要扑她，我刚想过去护住木兮，却见她早已闪身躲到老头身后，顺势一脚将他蹬到地上，不待他爬起来，她已经骑坐到他身上，抢起双拳如擂鼓般砸向老头。
我向阴影处又退了两步，笑着摇头：“这小丫头，还是一样不吃亏的性子。”
阎君神出鬼没：“可不，这三年多，我们这儿可没少遭她祸祸，你得赔的。”
见我笑而不语，他又道：“记账？”
我看他一眼：“只要你帮我护好她，不记账我也认；若护不好，你就算刻在三生石上，我也不认。”
“护她一个石头小鬼，我还是做得到的，劝你尽早回来，不然我利滚利，你还不起。”
“此后，我不便再过来。”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仍奋力往地下砸的石木兮，回头望向阎君。
“我知道，你这副残躯受不住阴界阳界来回跑。快留着力气了却阳间的劫吧。”
阎君对我挥了挥手，走过去将石木兮提起放到一旁。
“不能再砸了，砸进地下，不好收拾，油锅还等着他下呢。”
“去，找你姐姐玩去。”阎君抬着下颌指了指孟婆。
我隐在暗处，看着她昂头走向孟婆，邀功似的说：“孟姐姐，我是不是又威风了一些？”
呵呵，我的木兮啊，你好好养着魂魄，我必速速归来。
二十年后，后母车祸去世，父亲从此未娶他人，同父异母的弟妹远走他乡不归。
那时，我已收养了八名孤儿，父亲与儿子们全靠我一人养活。
又二十年后，我的大孙儿嫌他爷爷爹爹无能，不能给他优沃的生活，打算用我们身上的零件换些钱花。
七十三岁的我，正忧愁身不能动，眼不能睁，最后这一劫哪里去找，听他如此说，我很欣慰，咽气前，我终究能受完天谴了。
看着孙儿将我体内唯一那颗肾脏捧给买家，我幸福地闭上眼：我的小石头，流沙回来了。
……我终于赶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走到我心心念念的她面前。
她似乎等得倦了，恰似凝脂的面上冷冷清清的，透着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漠然，早先明媚和蔼的双眸有着彻悟的平静。
我接过她端着的那碗汤，笑着对她说：“木兮，可愿与我执手共白头。”
那一刹那，她的眸子泛起万千方华，璀璨晶莹地泪似落非落，回握我的手有力又温柔。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