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
窗外的栾树一片叶子都不剩了,黑夜越发漫长起来。林夏完全住在病房里,冬天的早上是彻骨的寒冷,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她每早离开时总是格外小心,努力不影响这间病房里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可是经常,她能够听到靠近门的,拉上了厚厚帘子的病床上,传来同样克制的翻身声,林夏觉得很抱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厚重的衣服发出了摩擦的声音吵醒了他,又或者是彻夜刺骨的疼痛,让他辗转到天明。
林夏学会了新技能,走过结冰的路面时小步地挪动比大步地走动更安全;冻得僵直的手不能冲太热的水,不然会发痒……
一月到来的时候,靠门的男孩被推出去了,床单掀起角来,男孩抱着个漂亮的红制服白裤子的胡桃夹子。病房里静悄悄的,家属脸色灰白地收拾东西,过度劳累和常年累月的悲伤,他们像是失去了崩溃的力气,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等林夏再次放学回来的时候,病房已经打扫干净了,常年拉着的厚厚遮光帘被利落地束了起来,折叠床收拾好了竖在病床边上,病床上铺了洁净的床单,一点褶皱都没有,像是从没有人存在过。
一场场雪接连飘落下来,窗外开始零星响起鞭炮的声音,时近年关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林康华不再来了,妈妈积极的配合治疗,可她的身体仍然逐渐瘪蔫下去。所有人,沉默地等待着,众所周知的结局。
除夕过去四天,林夏跟着姥姥走出了医院。
大街上一片新年的氛围了,红灯笼挂起来,新下的雪是软软的白色的,扫成一堆一堆,干净的。有小孩嬉笑着跑过去,手里举着正呲呲冒火的烟花棒,远处传过来一阵阵的鞭炮声。
人声鼎沸的新春。
林夏只觉得吵,然后是从心里涌出来的,漫长的潮湿的严寒。
真是格外寒冷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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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
初三结束的暑假,姥姥说林夏要回到海川上高中。
林夏刚开始是不愿意的,滨阳的条件有些落后,一半以上的学生会在初中结束后选择停止学业,以林夏的成绩,她可以轻松地选择去县里的高中继续上学,一想到能和朋友们在那里相聚,林夏就觉得留在滨阳是个不错的选择。
“姥姥,为什么要去海川读书?我觉得留在滨阳也挺好的,姥姥不用担心我的成绩,在县里的一中上学,我也一样能考很好的大学。”
姥姥沉默了半响。
“夏夏,高中和你想象的不同,姥姥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初中的知识点一学就会,可是高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留在滨阳,姥姥担心你……”
其实林夏明白,县里的一中低得离谱的一本上线率,和薄弱的师资力量,让姥姥很是担心,可是去了海川,住在哪里上什么学校呢,林夏感觉更茫然了。
“夏夏,姥姥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都已经安排好了,是,是你爸爸,你回去海川,他会负责你的一切衣食住行,你会去上海川最好的高中……”
林夏几乎不经考虑就拒绝了。
“我没有爸爸。”
“夏夏,姥姥知道他犯了错,但这其实,其实是你妈妈的想法。”
“妈妈?”
“对啊,妈妈说,希望夏夏在姥姥身边变成勇敢的大人,所以姥姥才把你接来滨阳,但是夏夏,高中是人的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三年,妈妈希望夏夏,能在最好的环境去做想做的事情”
“姥姥听说,海川一中的学校里可漂亮了,课余时间还有很多兴趣小组,夏夏小时候喜欢跳舞,去了海川,夏夏又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林夏的眼眶红起来,远处的夕阳落下去,傍晚的天空是深蓝色的。
“那姥姥呢?姥姥去不去?”
其实林夏知道,姥姥不会去的,因为姥姥也有妈妈,林夏的太姥姥九十多岁了。
“夏夏,姥姥不去。”
“那我想姥姥怎么办?”
“夏夏放假就回来呀,姥姥在家里等你。”
林夏的眼泪落下来,她扑进姥姥怀里,鼻腔里涌出酸涩的感觉,10岁离开爸爸,11岁离开妈妈,现在她15岁了,又要离开姥姥了。
“在滨阳上高中也要住校呀,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因为人生本就是一场盛大的别离。
可是九月快要开始了,爸爸还没主动打来过电话。瑶瑶带着新买的行李箱坐上了去县里的大巴,林夏去送她,等车的地方有个简单的铁杆搭起来的棚子,很多学生拉着箱子等在那里,孩子们带着兴奋或不舍的神情,像排队登上轮渡的旅人。
林夏孤零零地站着,瑶瑶透过车窗向她挥手,远远驶离的大巴扬起灰尘。
有时候林夏想,林康华或许是愿意让她去上学的,但不幸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做决定。
终于在开学一周后的周天,林夏提上了为数不多的行李,踏上了驶向县城的大巴。林夏将会在县城换乘火车,去往海川。
大巴发动起来的时候,林夏站起来,拼命向后看,姥姥弓着背朝她挥手,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扬起来。
她举起袖子来擦掉脸上的泪水。
姥姥,我会快点长大,长大到有资格陪在你身旁。
下午五点,火车到达海川,站里熙熙攘攘的。
林夏在火车出站口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林康华,他好像老得格外快,四年不见脸上新添了许多皱纹。林康华看到她走过来,努力地笑起来。
“是夏夏吧,我是爸爸呀。”
“爸爸等你很久了。”
他伸出手来,想接过林夏的行李箱。
很小很破的一只白色皮质行李箱,好像是小时候买给她的,用的时间长了,拉杆咯吱咯吱的响。
“爸爸买的行李箱夏夏还留着呢,等到家爸爸给你换个新的。”
“是妈妈买的。”林夏来到海川说的第一句话。
林康华的车已经驶进小区,路两旁的路灯转换成了很欧式的园林夜灯,是很高档的小区。但是林夏有仍然觉得惊讶,以林康华离婚前的财力,她还以为会住在别墅或者洋房一类的地方,看来离婚风波对他的事业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电梯上到四楼停下,门缓慢打开。这是林夏第一次来林康华的家,门口铺了厚厚的深棕色地毯,干净古板。
林康华按了门铃。
“秀丽,开门,我带夏夏回来了。”
门内传来脚步声,然后门打开了。
香水味比人更早出现,很好闻,但是有点浓了,开门的是个穿着黑色华丽长裙的女人,脸上画着精致的浓妆。
“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这是..这是夏夏吧。”
林夏因为礼貌强挤出来的微笑突然带了一丝真情,好搞笑,她在家里也穿成这样吗?
女人的身影闪开,她后面站着个穿衬衫的大块头男生,像个等待表扬的呆头鹅。
“姐姐好。”
林夏刚浮现了一丝的微笑猛地收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林正浩,从前他以为这个女人生的弟弟最大也不过就七八岁,稚子无辜,她已经说服自己不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嘛...
这个蠢货也上高中了吧,林康华,果然是个贱种。
“李阿姨好。”没有一丝温度。
林夏知道自己的脸现在快耷拉到地上了,但是那又怎样呢,对面女人的笑容同样僵硬得像风化了的母螳螂。
林夏想起来滨阳的暑假,瑶瑶听说自己要去海川住在后妈家担心得不得了,
“林夏,你性子这么软受欺负了怎么办呀,你都不会骂人的!要不我教你几招?”
林夏当时就拒绝了。
“算了吧瑶瑶,你最了解我,我才懒得生气呢。”
瑶瑶说林夏有种看破红尘的清冷感,林夏也跟着她笑。
“我才不是看破红尘,只是懒得跟没必要的人生没必要的气。”
“那你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
“到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瑶姐替你骂他们。”
……
可是瑶瑶去县里上高中了,县里的高中不让带手机,学校里的座机只能拨出不能接进。
林夏有点后悔没跟她学两招了。
“夏夏,阿姨带你去看看房间。”
林夏的房间很小,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看起来像是临时用杂物间改的,靠墙摆放着一个单人床,正对着门有一扇窗户,窗户前面摆着书桌,另一侧墙角放了个金属的挂衣架,林夏还没说话,林康华已经抱怨起来了。
“这就是你准备的房间?女孩子连个衣橱和书架都没有,不是让你去买了吗?”
“夏夏,阿姨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时间太仓促了我也没法好好准备,你先将就着用行不行,等阿姨给你买点新衣服,再给你买个大点的衣橱。”
“实在是对不起了。”
“行了行了,道啥歉啊,夏夏也是,先将就着住,等爸爸把其他房间收拾出来给你添置新家具。”
林夏觉得好笑,她什么都没说,两个人已经一唱一和演了一出大戏。
“夏夏,先收拾收拾吧,晚上咱们一家人出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