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羽要是没了,你会如何?”
双眼始终清明的男人,看着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届时的霍香扶他上床正被他拒绝,她迎着他的问题,对上他的目光,看进他心头的寒冷和不近人情。
燃冠羽若真死了,这人会毫不迟疑地送她下去陪他。她的生死,还是不能由她说了算。
大红的嫁衣突然随主人的动作有了褶皱,霍香垂头,明亮的烛光明晃晃地照在她光洁纤细的脖颈,她低哑着声线,语气里是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地对人世没有留恋。
“他待我真心,我怎能负他,他走了,我亦陪他去。”
女子坚定的答复给了男人一个刮目相看她的机会,他眯了眯眼,倒是高看她一眼,方才阴翳着打算在霍香要是说出其他没有良心的话语时就动手杀了她的杀意也隐灭下去不少。
时辰将晚了,燃刃凉是不会和霍香同床而眠的,他站起了身,那件不合身的新郎喜服还稳稳地套在他身上,他叮嘱了霍香早点休息,明日便同他去看冠羽,而后就躺到软榻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不远处的男人不将她作低贱的玩物看待,更不似那些男人一样待她只有满腔恶心的□□,装扮明艳的女人紧了紧袖中的拳头,在那瞬间似乎下定了某种主意。
她起了身,最后再望一眼那位沉沉睡去的三十五岁大汉,吹灭了蜡烛,跟着也上床安睡了。
静寂的夜晚,不复傍晚时的喧闹。
拜堂前与送入洞房后的对比太过惨烈,云萝没有多留燃寨,在出来后就去燃冠羽房间找到廿小叶,与他一同离开此地。
建立在半山腰的燃寨,夜风无疑是冷的,云萝望了望天上没有半点踪影的黑暗,叹了叹,问身侧的廿小叶,“小叶,你说燃寨主他会接受霍香姐吗?”
他们年龄差了十五,中间隔了燃冠羽还有那么多忘尘山的男人在,要是她是燃寨主,她难保心里不会有隔阂,尽管她曾劝过霍香姐真爱与贞洁无关,可真到了这时候,这句暖心的谎言岂会成真。
即便她这样想,不在意,可她一人代表不了燃寨主,他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怎能不在意这些,何况他之前和霍香姐并无交集,他对霍香姐可是满满当当都是看不好霍香姐和燃冠羽在一块的反对啊。
叔和侄,俩血缘缘一个女人而关系变得复杂,这算什么事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们插手不了多少,只能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
云萝跟着低喃一句,倏然间有些想笑。
是啊,尽力而为,曾几何时她不也是这样劝慰自己的,因为干娘的养育之恩,她劝过自己不恨强制夺她清白的洛君尘,不顾小叶劝阻,息事宁人般地嫁到了洛寨当洛君尘的媳妇。
她曾以为她一心一意待他,不再记挂广白哥,就能报答干娘对她的恩情。可他下贱,将她的真心当草芥,她怀孩子了他不在意,她生孩子时他也不在,他眼里心里只有林芜玉,从没有过她。
既如此,他为何来招惹她,为何让她满心对广白哥的期盼化为灰烬,他恶毒至此,生生令她此生最美好的愿望破碎消灭,让她尝尽嘲笑和奚落之苦楚,每日活在痛苦中煎熬。
他绝情如此,可为什么那日却要来拦她,她即便死了,也不干他事。
想起过往,云萝一颗心被恨意覆盖,对洛君尘的怨始终无法让她正常和他相处。曾用心待过的人,谁能轻言放下。
出燃寨的小路漆黑得很难看清,廿小叶提着灯笼在前方照明,这样好走些。
天上无月,星芒渺小,清风徐徐吹来山间,将二人的袖子吹得鼓囊,衣摆飞扬。
一条延绵好似没有断绝的百层石梯旁有双闪烁精光的眼睛正躲在草丛中偷窥两人,云萝跟在廿小叶身后下山,眼睛只留意了脚下和前方,根本没有顾及周围,于是当那个黑影扑过来捅向她时,云萝是反应不及的。
她被猛扑的人影吓了一跳,在灯笼微弱的照映下看清了那张可怕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云萝曾经在白日见过的,但今日,在明月没有一轮的夜晚她觉得这张脸可怕极了,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老树皮面具,衬得这张脸皮更是皱巴巴的。老眼浑浊,带着恶毒和蛮劲,正恶狠狠地伴随捅她的动作死死瞪着她。
下腹破开的剧痛让云萝瞬间失了力气,她很疼,想哭,但她不想死,所以她不顾世间普认的尊老爱幼的道理,抓住刀柄防止那人再刺深补刀后用力将她推倒在一旁。
老人的力气终不如青年人的大,但这也有例外,云萝是凭求生意志爆发才推得开钱老婆子的,不然,她会被她补刀,活生生被捅死在这山腰上。
钱老婆子摔下的动作引起廿小叶的注意,加上后边没有云萝的跟随,廿小叶奇怪那脚步声怎么停了,遂回头一瞧,才发现了云萝受伤。
这时,钱老婆子爬起身又要捅云萝,廿小叶抓住她手,见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模样实在讨厌,他脸沉了沉,使劲一记手刀劈在钱老婆子脖颈侧。
钱老婆子脖子一斜,身一歪,彻底没了意识昏死过去了。
云萝的伤口不住在流血,廿小叶随身带的伤药没有那么多,当即在石阶上他用银针扎穴,封了云萝几大穴,又撒了药粉到云萝的伤口上。
鲜血潺潺流出,很快冲散了那些止血的药粉,血流不止,廿小叶在撒药粉后撕破衣服准备给云萝简单包扎一下,避免那些血流多,云萝伤势加重。
又一佝偻的黑影在暗中靠近,窥得一线机会后朝廿小叶方向扑了过去。
廿小叶面对云萝,对背后的危险毫不知情,云萝在疼痛中亲眼目睹了一黑影又袭来,急得她推了一把廿小叶。
黑影没有扑空,撞上了云萝,然后像同归于尽般抱住云萝与她一道滚下石阶。
石阶通往上山下山的通道,大致数去有百来阶梯,廿小叶太阳穴旁的青筋猛跳,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地也跟着跳追了下去,想快些拉住云萝。
可石阶不比长满竹子的山坡,没有遮挡物,黑夜里,有两个人抱成一团像势不可挡的肉球一直往下滚,紧追他们的,是后方一个脚步不敢停的青年。
漫漫长阶,似乎永无止境,也代表了人滚在上面只有到平坦的地面才会停下。
眼看追赶无望,心急如焚的青年做了一个冒险的举动,他瞅准位置,猛地朝下方的台阶一跃。脚步落定,位置所及,正好在两人滚落的前一步台阶。
他万幸没有也跟着滚下,趁此时机拦截了两人,把遭受无妄之灾的云萝给解救出来。
经过长台阶一滚,不止黑影,连云萝都失去了意识生死不明,女子的后脑出现大量血迹,腹部的伤口染红了衣裙,廿小叶的手在不住颤抖,他手伸至云萝面前,却不敢放到她的鼻子下探她鼻息。
他怕,怕证实她的死,怕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就这样戏剧化地死去。
云萝姐,你答应的,会嫁给我,虽然我不曾帮上什么忙,但你怎能不责怪我,就这么撒手人寰与我告别了吗?
一旁的黑影不合时宜地醒了过来,头昏脑胀地痛吟,挣扎着好像要坐起。廿小叶眼中含的泪还没彻底滴落,他怀里抱着云萝,偏头接着微弱星光终于看清了黑影的长相。
钱老爷子。
廿小叶在那时突然扯开嘴角笑了,他红着眼,右边的泪珠还没从眼角滑落,寻常人都知道他此刻很悲痛,很伤心,可他却又在笑,笑脸和红眼同时出现,总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呼呼。”
又一阵山风刮来山间,吹得寨中悬挂的铜铃叮铃作响。晚风一般是清爽的,带着湿润,夹杂山中种植的谷物菜苗或花草,这是大自然最淳朴的味道,是人和土壤最亲近的气味,然而未至半夜,有人发觉这风的味道变了,好像有血的腥味,人的绝望。
亥时时分,廿小叶和云萝终于从燃寨回来了。
本来,按许莱师的脾气,她是会训这两人一顿再上床安睡的。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回来,不是白日和她说好的天黑前就回来吗?他们俩又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怒气冲冲的许莱师,在出门看见失魂落魄的廿小叶和满身伤痕的云萝时胸中的怒火被冻结了。
她准备安寝,所以披了件外衣来开门,在看到云萝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后,她朝内呼喊着,叫早早睡觉的孔毅如出来帮忙搭把手。
孔毅如睡得早,所以是一脸迷瞪瞪地穿外衣出来的,他刚要抱怨几句为何要吵他睡眠,结果为医敏感的气味令他唰的一下睁开了双眸,他瞪大眼睛,接着就看到廿小叶身上横抱着如同血人一样的云萝。
当即他也不抱怨了,和许莱师一块去找药拿针,准备救治云萝。
廿小叶一路从燃寨走回,抱着云萝早就精疲力尽了,然而他却没放下云萝,也不让孔毅如接去。他垂眸没有半句言语,这让许莱师和孔毅如下意识地去猜测在燃寨发生了什么,不然小叶何至于这样。
当下救云萝要紧,孔毅如两个也知事情轻重没有追着廿小叶询问而不顾云萝伤势。
后院接连亮起蜡烛,时不时穿梭在前堂后院的脚步声引起花锦娘和孙娢仙不满。她们是早睡的人,最看重自己的美貌,搅了睡眠,相当于她们翌日起床无法拥有一个好状态,于是个个下床穿衣,跑到动静最大的那块质问个究竟。
云萝腹部的口子大,许莱师和孔毅如两个抓紧给她缝针,偏这时花锦娘两个来了,孙娢仙人未到声先至,一道刺耳的责问先响了起来。
“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话语落下无人应答,倒是炸出个面色阴沉,目光如炬的小伙子来。
廿小叶原是守在云萝床边的,但许莱师两人要给云萝处理伤口,所以他被嫌碍事,只能站在旁边帮忙,他心情因云萝昏死不醒本就阴翳如一朵大黑云笼罩在心门,要是有眼力劲的都知道这时候最不该去招惹他。
可孙娢仙不知前因后果,这下撞枪口子上了,当下廿小叶站了出来,紧抿着嘴,冰着一张脸,阴沉沉地盯着院中的这两人。
孙娢仙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惹,她在青苑待惯了,那些男人即便粗鲁也不会要她性命伤她分毫,可廿小叶今夜真的有些不对,孙娢仙眯着眼,暂且退了退。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看轻平时嘻嘻哈哈的这个年轻人了,现在他的煞气不比那些上战场的士兵少。
花锦娘本来是要在孙娢仙身后离开的,活了这么多年的她要还看不出廿小叶的不同寻常,那她还真是不用在这世间活着了。
然而,在她转身即将要回房间时,背后那个青年突然喊住了她,他声线低沉,说出来的话语却清清楚楚,保证她能听清他每一句话。
“云萝是被钱老夫妻伤害成这样的,花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他俩三番两次都错认云萝成你?”
自上次擂台钱老婆子追着云萝扇打,廿小叶就发觉事情不对。茫茫人海,这么多忘尘山民,为何钱老夫妇不打别人,不骂别人,偏偏揪着云萝打?
这狐疑随着今夜血光再现,让廿小叶心虑重重,他回想自己到忘尘山后花锦娘的所行所举,还多想地拿云萝和花锦娘的脸作了个对比,却找不到一个所以然来。
两个面容不相似的人,这到底是钱老夫妻疯病加重祸及无辜,还是不是他多想了,花锦娘真的和云萝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廿小叶的声音不高,偏就让花锦娘在这昏暗的夜色下煞白了脸。她不敢回头,怕对方察觉到她脸色的变化,背对廿小叶,她故作轻松,也故作不解,以一种外人看戏的姿态回应道,“我怎么知道。他俩早就疯了,疯子打人,还能认得出谁是谁吗?”
花锦娘说完很快疾步离开了,廿小叶看她有点落荒而逃的背影,一双黑眉紧紧皱起。他不愿相信,也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怎么玩笑般的事情。
花锦娘要真是云萝姐的亲娘,忘尘山里的百姓怎会不知,花锦娘又怎会不抚育云萝姐长大。还有,许姨是收养云萝姐的人,她该清楚云萝姐没有双亲在世。
不对。
廿小叶思绪一下变得清晰,把问题的关键转向屋内给云萝包扎的许莱师。他心想,许莱师收养云萝时不一定知道云萝的身世家人,可捡到云萝的地方,许莱师应是还记得的。
是夜,星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