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承认自己有爸爸,那天,阿翠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既是你的妈妈,也是你的爸爸。”
初阳点点头,她是无所谓的,爸爸嘛,就和玩具一样,有没有都一样。
又加上十三岁那年,她亲眼看见兰兰爸爸和明明妈妈一起滚在床上,愈发觉得没有爸爸是一件好事情,至少,阿翠不会被欺骗了。
记忆中,阿翠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超市里的猥琐收银大叔,居委会尖酸刻薄的刘婶,对门残疾的侯奶奶……
他们表面都夸阿翠的坚强和能干。
“这么年轻就带着孩子自己过,真不容易”。
“是啊,里里外外利索干净,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还有本事能赚钱,搁咱就不行”。
背地里却议论纷纷。
“这女人,又年轻又好看,哪个男人舍得放手,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被男人甩了”。
“我那天看见她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满面春风的”。
“那还用说,趁年轻有资本,想找更好的呗”
事实上,初阳还有一个弟弟叫初宇恒,小她八岁,初宇恒出生后,家里剩菜剩饭是她的,洗衣拖地是她的,那粘着初宇恒屎尿呕吐的衣服,她洗了整整三年。
其实家里并没那么困难,只是不想对她大方。
初峰,初宇恒和初阳的父亲,没念过几年书,却油嘴滑舌,喜欢钻营,白手起家,把沙石生意做得小有名气。
二十岁那晚,初春的晚风从窗户吹来,他突然觉得床上空荡荡的,便托媒人讨媳妇,遇见了阿翠。
阿翠长得好看,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格外明亮动人,但阿翠家里穷,没钱供她读书,她却凭着自己的聪明天赋,靠四处捡来的书和报纸,认了不少字,懂了不少道理。
但对阿翠来说,这显然不利于她本应过的糊糊涂涂的人生。
书上说,如果不能摆脱结婚的命运,那就找一个善良的男人。
很显然,当阿翠父母日日盘算着用彩礼钱盖新房的时候,她就已经没得选。
但她漂亮又聪明,善良的老实人觉得配不上,善良的有钱人觉得不值得。
初峰第一眼就相中了阿翠,紧接着展开猛烈攻势,没有其它,就是砸钱而已。
给阿翠买最贵的衣服和首饰,给阿翠家里买最大的彩色电视机,翻新屋子、整修胡同,所有人都说初峰是个好人。
只有阿翠知道,他一脚踢死了还没满月的小猫。
他不是个善良的男人。
但她还是嫁给了初峰,那晚月色皎洁,她觉得用脸蛋换钱,这生意不算吃亏,更何况,有了钱自己就能继续学习,说不定还能去报纸上说的国外生活。
后来,事实并没有阿翠想的那么坏,自然,也没那么好。
结婚后的两年,初峰待阿翠处处体贴,先是在城里买了大房子,却不让她进厨房,也不让她做家务,只说:“你就负责当少奶奶。”
因为他身边更有钱、更有地位的大老板老婆也都这样,他也想成为那样的大老板。
阿翠趁机提出要请老师学画画,初峰最先犹豫,他知道阿翠聪明,如果真有一天学成了,他不敢保证还能留住她。
但自从他打听到,那些大老板的老婆,也会学插花、画画、游泳什么的,就不再过分警惕了,说不定,阿翠只是想成为富太太该有的样子。
自从请了老师,阿翠一刻不敢耽误,拼命苦画,熬到胳膊都抬不起来是常有的事,她深知初峰待自己体贴的日子不会多,如果真到了那天,她必须能自己养活自己。
初阳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得知阿翠怀孕的消息后,初峰笑得像个孩子,整整几个月寸步不离,生怕阿翠磕着碰着,阿翠第一次有了:要不就这样吧,我已经足够幸福的错觉。
可迟来的巴掌既重又疼。
初峰一直认为阿翠肚子里是个男孩,做任何检查都没问过医生胎儿性别,直到初阳被抱出手术室,初峰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一瞬间,朝阳东升,他差点儿松手。
护士看出不对,赶紧把孩子接在自己手里,说道:“头胎姑娘二胎儿,恭喜你,要儿女双全了。”
初峰这才放心,笑着逗初阳开心。
刚出月子,他就迫不及待跟阿翠同房,频次之高,一度让他不能正常工作,阿翠知道他用意,偷偷吃着避孕药,虽然医生警告她,这很可能导致她不能再次生育。
阿翠却吃得更起劲。
渐渐地,初峰不再碰她,一则是阿翠肚子久久没反应,再则,有了初阳之后,阿翠身材走样胖了20斤,各处衰老来得迅疾猛烈,没有哪个大老板的老婆如此这般。
阿翠很开心,全身心照顾着初阳,等孩子慢慢长大,她们便一起在阳台上画画。
直到房地产业红红火火,大大小小的沙石厂雨后春笋般起来,初峰经营不善,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阿翠的占有欲却越来越强,初阳八岁那年,阿翠突然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是男孩。
医院里,初峰给孩子取名初宇恒,希望他保佑自己的厂子长长久久,说来也怪,自从男孩出生,厂子效益确实好了一阵,初峰更加偏执地相信,初阳给家里带来的是霉运,初宇恒带来的好运。
阿翠反驳这样不公平,初峰却说:“别的大老板都这么说,他们那么有钱,说的就不会错!”
从此肆无忌惮使唤起初阳来,美其名曰:女孩要学会照顾别人。阿翠心疼,但和初峰的每一次吵架,都以“你们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就该被我使唤”结束。
她更坚定地要带初阳离开,偷偷向插画、设计公司投简历,要求只一条——在家工作。
初峰全身心扑在初宇恒身上,并不理睬枕边人已一个月没睡在身边。
初阳十一岁那年,阿翠拿出离婚协议书。
“一分钱不要,放我们离开”。
初峰懵了,气道:“我既没打过你,也没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你凭什么跟我离婚?!”
是啊,凭什么,对比那些莺莺燕燕傍身的大老板,他算是极好的男人了,不是吗?
“初宇恒还不到三岁,我不相信法院会把他判给你,但如果你放我和初阳走,我就把他留下”。
阿翠深知初峰想法,对他来说,初宇恒比天都重要。而初峰现在才明白,柜子最深处那一叠叠荣誉和几张入职通知书的用处。
他再也留不住她……
“你们去哪儿?”
初峰并没过多挽留,他想:反正阿翠不带走一分钱,还给自己生了个好运儿子,生意人的精明告诉他,不亏。
“你别找我们,这几年谢谢你”。
这句“谢谢”是真心的,没有初峰的钱,她不会拿到业内最好插画公司的入职通知。
而后,阿翠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初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困住她,也赐予过她的大房子。
“阿翠,你害怕吗?”
初秋的阳光清冷,十一岁的初阳背着粉色书包,站在梧桐树下问阿翠。
阿翠笑着摇摇头,是她从没见过的轻松。
公交、地铁、火车、飞机、大巴,她们毫无眷恋地逃离了那座城市,来到海阳。
“初阳,我们有两个选择,市区,你能上最好的学校,乡镇,我不知道,但保证轻松快乐”。
她有些诧异,阿翠不是一分钱都没带出来吗,怎么口气像大富婆一样?随后摸了摸阿翠额头,确认她并没发烧。
“阿翠,说实话,我已经做好了乞讨的打算,你不用逞强”。
阿翠从包里拿出一张房产证,一张地契,颇骄傲地晃了晃。
“闺女,没有足够的把握,老母亲我怎么敢带你出来呢!”
初阳瞪大了眼,无论是地契还是房产证,都写的自己名字,也就是说,在海阳这座新一线城市,十一岁的她已经有了近百万资产。
随后邪魅一笑,被阿翠发觉。
“闺女,你不会认为写了你名字,就是你的东西了吧?”
她连连摆手:“不会不会,都是老母亲的”。
“那我们去哪儿?”
阳光下,初阳抽出地契,只一张薄薄的纸,此时却给了她无尽的安全感。
“我想和阿翠一样长大”。
而后两人坐上出租车,一直往南开。
山水相依,鸟鸣阵阵,路上卷起裤腿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颇带着疲倦。
小房子前,出租车被阿翠叫停,初阳转头一看,是一座通体淡黄色的小屋,墙体用红砖砌成,尖尖的屋顶上停着一排燕子,栅栏是用木头做的,用油漆刷成白色,花园里,几朵月季开得正好,一棵梧桐叶落满地。
长长的秋千从枝叶深处垂落,黑色轮胎刚浸过绵绵秋雨,还未干透。
门廊处,一只橘色猫咪见人来了,蹭一下窜到屋后。
初阳瞧着这座鹤立鸡群的小屋,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在满眼破落的村子,这座小房子美好得让人恐惧。
“阿翠,你什么时候盖的房子?”
初阳跟着阿翠进屋,光线明亮,奶白色墙面和咖色为主的家具,处处显着简单的格调。
阳台处,白纱在微风中起伏,往远处看,是一大片碧绿的田野。
“喜欢吗?”
阿翠打开阳台门,深吸一口气,明媚的笑容恰如初秋的阳光。
初阳点头,问道:“阿翠,你知道自己是单身、离异、带孩、又颇有姿色的中年妇女吧?”
“没错啊,你害怕吗?”
阿翠丝毫不在意,有钱、有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她用十几年青春换来的东西,凭什么不喜欢。
初阳羡慕阿翠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