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场雨一连下到了五月。
宫中派人至晋亲王府传话时,雨势转大,大太监的声音尖细:“圣上有旨,北境急报,请驸马进宫一叙。”
远处响起滚滚闷雷,韩非看着阴沉的天色,心中涌上一丝不安。
立夏已过,而他原本答应了皇帝,入夏后便回封地,继续操持紫兰轩的事宜。
韩非两日前才请了府里大夫看过脉象,当时并未诊出喜脉,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与卫庄同房才月余,就算真有了身孕,也不会这么快显现。
韩非这段时日都在府中与卫庄相伴,有些日子没有进宫,便借探望红莲的名义,与卫庄一道乘车入宫。
大殿与公主住的凤栖阁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两人下车后,便各自分头而行。
侍从为韩非撑着伞,转过朱墙,韩非远远望见一队禁军,押解着一位囚犯而来——
是姬无夜。
姬无夜身着囚衣,长发散乱,在雨中显出几分狼狈。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昂首挺胸,一双鹰眼凌厉如刀。
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幕交汇,姬无夜忽笑了,朗声道:
“今日被陛下废弃棋子的是我,来日棋局中的废子却又不知是何人了。”
他的声音洪亮,即便在雨中也清晰可闻。领队押送的武将皱了眉头,一个眼神,身旁两位士兵立刻上前,合力将姬无夜按倒在地。
韩非在伞下望着这一幕,一时无话,快步去了凤栖阁。
自清明的出游踏青后,韩非本想再找个机会陪红莲放纸鸢,可奈何阴雨不绝,今日进宫也只能陪着红莲作画。
红莲早对这样的雨天厌烦,随手涂了两下,便搁下了毛笔,托腮望着窗外。
韩非笑了:“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红莲用手指缠着头发。
“这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韩非道。
红莲撇撇嘴:“我先前问了皇兄,今年夏天能不能去九哥封地避暑,皇兄却不同意,说什么另有安排,真讨厌。”
韩非想到皇帝曾提过南巡之事,猜想或许皇帝打算之后南下,让公主留在宫中,也是为了安心,摸了摸红莲的脑袋:“那我到时进宫陪你,好不好?”
红莲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王宫里本也没什么好玩的,九哥顶着暑天过来辛苦,还是和驸马一起待在封地吧。”
韩非笑了:“还是红莲为我考虑。”
红莲瞧了一圈四下,小声问道:“驸马之前可是得罪陛下了?”
韩非一愣:“你从哪听说的?”
红莲道:“那日我提消夏的事,皇兄问起了我觉得驸马如何。”
韩非疑心皇帝已对他与卫庄的事起了疑,这时,忽有宫人匆匆来报:“晋亲王,陛下召您去大殿说话。”
韩非有些意外,他原以为皇帝更希望他对边境的军事避嫌,心中那股不安更甚,问:“驸马也在?”
宫人恭敬道:“驸马已先一步回晋王府了。”
原来皇帝是已经让卫庄回避了,韩非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大殿内点起了红烛,皇帝正翻阅着案前的奏折,见韩非到了,便令人给他赐坐:“姬无夜的事,朕已经定了——即日问斩。”
韩非早猜到会是这个结局,他想起姬无夜那句“来日棋局中的废子”,垂了眼帘:“姬无夜竟至死不知悔改。皇兄英明。”
皇帝放下了折子:“这件事让朕更加坚定了南巡的决心。下个月,朕便带太子一道,沿运河南下私访。”
韩非称赞了几句皇帝体恤民情,又说太子虽年幼,但早些随父皇一道看看韩家的天下,也是好的。
皇帝笑了笑,他目前只有太子这一个孩子,好在太子聪颖好学,让他欣慰不少,又道:“前些日子,卫庄交还了兵权。朕知道,九弟你在其中斡旋,功不可没。”
韩非道:“都是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是臣弟该做的。”
皇帝看着韩非,忽道:“朕听说,你与卫庄的关系,近来不错?”
韩非早知他与卫庄的同房的事瞒不过皇帝,低头踟蹰道:“是臣弟……的潮期提前了,一时没能及时服药,卫庄他便……”
“是么。”皇帝平静地说,“朕还以为,你们早已两情相悦了。”
韩非心头一跳:“臣与卫庄的婚事,皆因兵权一事,情非得已。这件事,皇兄最清楚不过。”
“既然如此,”皇帝若有所思道,“如今姬无夜的事也已了结,紫兰轩中穿针引线的棋,你也该继续布置起来了。”
韩非今日进宫就是为了同皇帝推脱这件事,低声道:“臣弟近来身子不适,望皇兄开恩,再多给些时日。”
皇帝看了韩非片刻,忽道:“九弟,你该不会是已有了身孕?”
韩非脱口道:“皇兄何出此言?臣弟几日前才请府上大夫把过脉,未有此事。皇兄若不信,也可大可请太医过来……”
皇帝摆摆手:“朕不过问一句,你何须如此紧张?”
韩非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显得欲盖弥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温和道:“臣弟不过是不想平白叫皇兄误会。”
“朕有什么可误会的,”皇帝随意道,“就算他先前强迫于你……你若不想留下卫家的孩子,服药便是了。”
韩非脊背发冷,广袖下的指尖微颤,皇帝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就算他“意外”有了卫庄的孩子,既然两人“感情不和”,自然也可以随时打掉,而今后,他休想再用怀孕作为借口。
韩非深吸了口气,应了下来:“皇兄所言极是。”
皇帝端起茶盏,漫不经心道:“九弟你身为坤泽,想要子嗣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联姻也用不上永久标记,来日你与卫庄和离,找个心仪的乾元婚配,届时再备孕也不迟。”
韩非心中发冷。皇帝给他安排了一条退路——一条没有其他选择的退路,或许改称之为绝路:“子嗣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
皇帝笑了笑:“是不急于这一两日……还是——”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舍不得卫庄?”
韩非呼吸一滞,瞬间跪了下来:“陛下!”
皇帝只问:“你的回答呢?”
韩非的额头抵地,整个人微微颤抖,他知道皇帝要听什么,皇帝要他表态,要听他亲口诋毁卫庄。
他忽而一阵强烈的反胃,指甲深陷进掌心里,闭上眼,而后缓缓睁开:
“陛下与卫家孰先孰后,难道臣弟还会分不清么?”
韩非的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要克制心痛,泪水却先淌了下来:“……何况卫庄一个残废……臣弟怎可能想为他生育子嗣?”
殿内一时一片死寂。
皇帝拍了拍手,掌声回荡在殿内,清朗异常。
“现在,你都听到了吧?”皇帝道。
韩非眼皮一跳,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就听有人应了一声,下一刻滚轮的声音倏而响起,卫庄推着轮椅,缓缓转出了屏风。
韩非看着烛光下卫庄冷峻的侧脸,好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
卫庄一直都在这里。所以他说的那些话……
全都落入了卫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