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韩非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仍跪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皇帝暂时没有动他,可他好像已经抽干了力气。
卫庄来到殿前,没有去看韩非,只是望向皇帝:“这就是陛下想让我看到的全部了吗?”
皇帝问:“你觉得如何呢?”
卫庄面无表情道:“晋亲王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个残废。”
他双手施礼:“请陛下准臣告退。”
皇帝准许了。
韩非的眼睛睁大,眼睁睁看着卫庄调转轮椅,向殿门外推去。
他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发僵的躯体开始再次运转,用力朝皇帝磕了个头,而后站起身,一甩衣摆,急着朝着殿外追去。
皇帝一声叹息。
韩非确实帮他不少,也如约让卫庄奉上了北境的兵权,但紫兰轩多年的布局,只怕是要从此作废了。
卫庄没有打伞,轮椅碾过广场上的水坑,溅起一串水花。
韩非谢绝了想要给他打伞跟随的侍者,匆匆追上来,宫内人多眼杂,他不想两人的争吵成为次日王宫上下的谈资,便只是沉默跟着。
终于,两人出了宫门,来到一条空荡的石道上,韩非再也忍不住了,他快步上前,猛地拦在卫庄面前,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方才说的那些……都只是因为陛下……”
卫庄终于抬眼看向韩非。
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比起愤怒,倒更像是苦苦压抑的痛楚:“我知道。”
韩非接近他,从一开始就只是皇帝棋盘上的一步棋。
韩非看着卫庄痛苦的模样,喉口发涩:“……你能明白,那就最好了。”
他手指蜷了蜷,鼓起勇气,想要去拉住卫庄的手:“我们回家吧……卫庄兄。”
卫庄毫不留情地挣开了韩非了手。
他声音发冷:“我明白了——你去紫兰轩,原是为了陛下;与我成婚,也是为了陛下;让我交还兵权,还是为了陛下!你与陛下还真是手足情深!”
韩非心口狠狠一刺,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他瑟缩了一下,那股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雨势愈大,两人的衣衫都已湿透。
卫庄垂眼,腰间那块被雨水泡透的沉香木牌,那上面的木纹已经水变了颜色。
当初韩非送他这块无事牌时,说他特请了高僧开光,能保佑卫庄平安。
如今想来,只有可笑——
现在的他,就同这块木牌一样,被雨水泡了个透彻,狼狈不堪。
卫庄忽然笑了,在雨里显得苦涩:“韩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韩非矢口否认:“我从没有!”
卫庄看着韩非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他曾经有多喜欢这双眼睛的主人……可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想说一句,我本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好作为两人的告别,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
卫庄只是默默调转了轮椅。
雨中的石道比平时更难转动椅子,卫庄猛地咬紧了后槽牙,扭头不愿韩非看到他的难堪。
要是他没有腿疾,要是他还能像从前一样,骑马带兵、驰骋沙场……是不是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不是……韩非也能回心转意?
卫庄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心想,当然不一样了——
如果他没有瘸腿,那他可能根本不会回京。
他会继续驻守北境,于是不会再有什么卫家交回兵权,他也不会再见到韩非,更不会让韩非有机会对他曲意逢迎。
假如他没有腿疾,他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皇帝,被韩非当成傻子戏耍!
韩非想要留住他,忙跟上去。
卫庄忽停了下来,猛地抬头,竭力吼了出来:“你们韩家已经废了我一条腿,如今还不够吗!”
韩非竟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卫庄背对着韩非:“回去后,我就写和离书。”
韩非呆住了,只听见耳畔沙沙的雨声,不断有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卫庄不想韩非看见他脸上的泪水,没有再回头。他自然也不会再与韩非同乘马车回去,只在雨中缓缓推着轮椅向前,拐进了前边的岔口:那不是晋王府,而是去卫府的方向。
韩非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卫庄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突然,又一股恶心感伴随着疼痛涌了上来。
韩非猛地弯下腰,险些摔倒在地。
“殿下!”不远处的随从大惊,连忙上前搀扶他。
韩非额角冷汗密布,扶着墙想要站起身来,突然,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好似有人用利刃在他体内搅弄一般,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伸手按住腹部,双腿乏力,整个人向前倾倒,侍者连忙稳住他,急声道:“太医,快传太医!”
韩非嘴唇颤抖,痛意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忽然眼前一片模糊,耳边的雨声渐渐远去,他只觉天旋地转,就这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迷迷糊糊转醒时,天已经全黑了。
他浑身乏力,眼皮更像是注了铅,想要睁开,却实在疲惫不堪。
身旁有人在低声交谈:“当时殿下流了很多血,情形危急……”
“是滑胎了?”另一个声音低声问道。
“……是。”太医无奈道,“孩子月份太小,之前府里的大夫才没诊出来。”
韩非的心狠狠一缩,他拼尽全力睁开眼,开口说话,才发现嗓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孩子?”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
太医轻叹了一声:“殿下……节哀。”
韩非出神地望着帐顶,目光涣散,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般。
他与卫庄的第一个孩子……那么小,都不知有没有足月……就这么没了。
皇帝听到韩非消息的时候,刚在前往书房的路上。一名小太监快步赶来禀道:“陛下,晋亲王在宫门外昏厥,太医已前去诊治。”
皇帝停了脚步:“怎么回事?”
小太监低声道:“回陛下,据说是……晋亲王滑了胎……流了好多血……”
皇帝目光一闪,片刻后道:“让太医完事后,到朕跟前来。”
太医回宫时已是二更天,禀道:“晋亲王因淋雨受寒,加之情绪激动,导致胎元不稳……痛极昏厥。好在眼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失血后身子虚弱,还需静养。”
皇帝听他话音犹豫,问:“太医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太医顿了顿,他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也算看着这一代亲王长大,低声道:“晋亲王从小身子就不太好,如今这般……或许……”
皇帝问:“或许什么?”
太医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依臣愚见,晋亲王气血亏损过重,伤及根本。今后……恐怕再难承胎。”